衝撞於混沌中並延展之──記|巴比倫之聲

July 10, 2013



照片與圖/許天祥、巴比倫之聲


(本文於段落間穿插的粗體字,皆引用自巴比倫之聲頁面)

[巴比倫塔]
又稱巴別塔、通天塔。根據歷史記載,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巴比倫城裡,人們沉醉在物質的享受與權力之中,最後因為過度狂妄、自負而招致滅亡。

[巴比倫之聲的意念]
開荒毀林、種族迫害、石油戰爭、基因改造、核武競賽、媒體控制,人類文明如此運作與擴張著,透過對帝國的慾望與對科技的崇拜,21世紀裡的巴比倫城亦正興建,不斷堆砌高築自身強權的磚瓦城牆。

「巴比倫之聲」系列派對,試圖以電子音樂模擬/想像/再現這具文明機器,從邊陲到中心、從遠古到當代,創造與殺戮過程裡的種種細微聲音與情境。


許多人熱愛電子音樂,熱愛在聲響中敞開肢體,感受當下的自由,與恣意。然而近來,我越來越容易質疑自己在派對中的狀態,拆解自己的感覺和想法,進而思考,「電子派對」之於我是什麼?之於人們,又是什麼?在大部分的電子派對中,我們看到的景象可能是這樣的:

人們渴望脫離生活的軌跡,暫時忘卻現實、在混沌之中解放自己,然而,在派對之前,以及之後呢?人們太累,太累,疲於處理這一大段脈絡,只好選擇跳躍過去,在縱情之後回到日常軌道上,累積壓抑,直到下一次需要崩解的時候。

因此,在還不認識電子音樂的人們眼裡,往往只看到「解放」的過程──狂歡、縱舞、失序、溺在酒精裡,因此,人們對「派對」和「電子音樂」過敏,用「縱欲、荒唐」,輕易架空了音樂的意義,忽略了這份「恣意」的複雜性,其實彰顯了最真實、脆弱而矛盾的人性。



然而,在這次主題感、理念感強烈的巴比倫之聲中,我再次感受到電子派對的生命力和意義,再次彰顯出音樂具有的能量,無論是聽覺、視覺,或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踏實而有溫度的,而在整個派對的進行中,也隱隱約約拓展出我思考的空間。

然而,並非想要人們去思考組織者試圖融入派對中的理念或意義,這對大部分的派對參與者而言可能太嚴肅、沈重,只是想分享自己從巴比倫中被引發的想法,可能某些邏輯力和結構性都還不夠,但想提出一些我感受到的問題,以及疏通的方式和可能,若能引起一些相似、相異想法,都是好的。



DJ Angel:
巴比倫之塔倒了  語言的混亂隔離我們
人類從此走向分歧  無法合作

但是  聲音和音樂超越語言的存在
希望  還遺留在我們的身體裡
讓我們用愛重建一座巴比倫塔吧
嚐試拼貼各種聲音素材  讓聽者進入反思或離幻的想像世界
進而自身體悟  找到自己和大自然之間共存的平衡點

願世界和平


在聖經的記載中,上帝親自毀壞人們為了彰顯權力,為了挑戰祂而建造的巴別塔,變亂了語言,使人們從此被語言隔開、分界,同樣為人,卻陌生疏離。上帝的律法是明確、絕對具威嚴的,但嚴厲的律法似乎始終控管不了人的本質──矛盾、善惡並存,總是尋求完整,卻終究破敗的身心。

其實,並不覺得基督教中建構的上帝是上帝,上帝不應是獨立出來控制人們的「權威」,讓人們因為畏懼,或是因為崇敬想像中的「榮美、聖潔」,而順服、服侍「上帝」,把部分自我抽掉,放入宗教給予的價值觀,極力往良善、「神所指引的道上」行進。

上帝就是我們自己,要去找到、並承認人的醜陋之處,問向自己,而非寄託在一個具權威的靈體上,承認自己的兩面甚至多面,便找到了矛盾點與平衡的方向,塔是自己築的,也需要自己去拆毀。可能對這個時代而言,巴別塔重新成為相當有代表性的象徵,自神話推移至現代,回歸人性的本質,直指出我們面臨的問題。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座巴別塔,人們以物質、情感、混亂,築起一座座「自我」的塔,有人的塔是紮實確切的,安然居住在裡頭,偶爾對這一切有質疑,卻不曾崩解;有人的塔則頹危、瀕臨坍塌,在這座塔裡包含著層層焦慮,不論是對自我認同的焦慮,或是置身於社會中的焦慮。



DJ Soma:「我不過是個被壓抑的平凡人,只能藉由音樂去看這世界,就像失去了武器,只能用聲音去思考。」在一次訪談中,Soma曾這麼說道。她相信,音樂具有帶來「反思」與「改變」的力量。


我們不過都是被壓抑的平凡人,需要找到一個空間、一種方式、一個出口,延展自己的創造性和動力,因而在派對裡,我們將自己置身於音樂陣陣猛力的擊打之中,試圖找到與自身對話的節奏與聲音,而在一個理念性強烈的派對中,我們更有機會開始思考、討論關於現實的種種,要如何與生活、與社會共處,卻同時能找到方式持續抵抗既有的規則,改寫前人創造出的軌跡,激發出這個世代的獨特性。

電子音樂不過是個媒介,一種極抽象,因此極具可能性的媒介,源源湧出的聲響急切而坦白的敲擊在人心上,以種種感官的衝擊去提出問題,人們需要什麼?年輕人需要什麼?這塊土地需要什麼?

音樂、感受、氛圍皆是抽象的,他們能引發激動,引發思考,而人是具體的,我們擁有使抽象具體的力量,說話、思考,拆解那座自己築起的塔,走出來,走出來,走出網路的盒子,丟掉物質,丟掉符號,擁抱彼此,交換真實、有厚度的話語,激發彼此的能量,才有機會改變那些,我們感到憤憤不平的一切。



Vice City:不愛上學、學生時代開始參與社會運動,反而因為親身經驗了國家機器的暴力、抗爭現場的種種荒謬,以及集體行動過程裡產生的正向能量,而滋養了她音樂上的靈感與動力,這次的巴比倫之聲,她將帶來在黑暗、狂躁之中帶著豐富前進感的音樂,混雜著黑暗與希望的生命經驗。


那天,相信許多人都深深被City那股渾然天成的自然,和力量所打動,然而我置身於那段音樂中所想像到的是台灣的巴別塔。近年來,這座塔築得搖搖欲墜,卻一層又一層執意加蓋下去。凝視著投影上閃閃滅滅的台北一零一,拆解自身面對這座龐大建物時心中那股強烈的衝突感,在權力、文明、物質之中看見一片荒蕪。

荒謬的時事使人憤怒,也逐漸讓人疲憊,政府就是以此愚昧、軟弱無能的外衣,掩蓋了專斷的本質,社會上的事件太多,而資訊輪轉得又過於迅速,人們輕易接收,輕易產生評斷,也輕易忘記自己曾做出的評斷,我們在網路的洪流中不斷吸收、分析資訊,敲擊出評斷,卻越來越不知道該從何實踐,如何實際在問題上施力,推出方向。

而年輕的一輩無法自充滿控制的成長環境中取得個體的完整性與認同感,常常感到迷茫,我們面臨的問題越來越多,卻也越來越容易感到疲乏、困惑。卻同時,矛盾的、跌跌撞撞的順著社會給的軌道,(以為自己)找到了認同、目標,滿足於現下的生活,鮮少去踏出圈圈與他人撞擊,以抽象的感受創造更多不同於日常的可能性。


科技和物質掩飾了「人」的本質:科技使用習慣──例如臉書的種種功能,po文、打卡、標籤、分享,匯聚成一個人的樣貌,使我們只看見某些部分,卻以為是全部;物質格式化了眼光,讓人們看起來都一個模樣,商品似乎已經成了撫慰疲乏的替代品,我們往往在許多符號以及商品之中迫切的抓取、構築,試圖釐清出自己,卻與自己越來越陌生。

我們要如何去強化人的特殊性和創造能量,而不成為社會、科技、文明創造出的複製品?我想就是進入混亂與矛盾吧,在其中攪,創造又拆毀、再創造再拆毀,找到一種讓自己脫離具體和日常思考的方式,不斷創造不同的、貼近人本質的生活方式,具體來說,放任自己去思考,從簡單的到困難的:「為什麼」人需要克制慾望?為什麼沉迷於癮?為什麼渴望愛,在愛裡卻感到不自由?為什麼在常軌中感到壓抑,卻又不想找出叉路?

這個世界是個土匪窩,我們沒有理由假裝乾淨或平穩。打壞自己的塔,與別人的攪在一起,瞎混在一起,掏出彼此的美好與腐敗,鄙夷也好愛憐也好,最終都揉回彼此身上,知道自己的破,因而能理解世界的破,讓人們顛在一塊、哭在一塊,擁抱每個與自己絕對疏離,卻也因此能開展親密的個體,在虛無中抓住僅存的、撞擊出來的價值。

可能扯得太遠了,但我相信世上所有一切都是關連的,巴比倫、電子樂、上班族、資本主義、貧窮、人、屍體、痛苦、激情、社會運動、政治、菸酒、性、害怕……種種種種都是能扣在一起的,只是我們還沒去與那麼被層層包覆起來的自己撞擊,去厭惡自己之後哭著擁抱自己,在理解所有具體皆是無意義之後還繼續顛顛倒倒、高高低低的活著、去跟人們聚在一起磨、混、瘋、爭辯、創造,在我們的軀體失去感知與意識之前狠狠的、殘破、狼狽,卻真實的活過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