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6.4 攝於通安街
上一支手機是Nokia基本款,耐摔耐壞耐失蹤,穩穩撐住性格裡某些漫不經心、節奏散亂的部分,陪伴我走過幾個年頭。
直到有次,終於不小心留在外套口袋,進洗衣機洗了把小時,螢幕由內而外徹底浸水,看似大勢已去,但為了珍貴的簡訊、照片、錄音檔,說什麼也要硬著頭皮搶救。查了各種網路影片教學,先用吹風機大略乾燥、再進小烤箱低溫烘烤,放置一夜,再重複幾回吹風機和烤箱的步驟,直到螢幕上再也蒸烤不出水霧,才戰戰兢兢插上充電器測試,竟就這麼奇蹟般的救起來。
如果認識新朋友或工作需要,交換了電話號碼,而號碼中有兩個六,一個九,我便得在既有的通訊錄裡,慢慢尋找有兩個六、一個九的組合,重新編輯成這個新號碼。以此類推,若對方的號碼有兩個九,一個六,就要再次浮沈於茫茫通訊錄中,碎唸著996、996,對發票似的。
後來,我找到一個含了6699的號碼,在通訊錄裡新增了個叫「二六二九」的名稱,以應付各式各樣六與九的組合,唯獨碰上666或999會沒輒。
而寫簡訊,又是另一番功夫。
按鍵六上,是ㄗㄘㄙ,九上則有ㄢㄣㄤㄥㄦ,通通沒得打,便發揮起土法煉鋼的精神,運用內建自動接詞功能,把要的字東引西湊出來,再刪去不要的。於是,打每封簡訊都得絞腦汁,挑戰拼字串字的遊戲,比如:「東部是岩岸」,這比較簡單,只要打到ㄉㄨ,下頭的候選字多半就會有「東」了。「岩岸」麻煩些,兩個字都有ㄢ,得想詞接,但也不會太難,打出「礁」便有「岩」可選,輸入「靠」就有「岸」。
再舉個例,想打「晚安」時,馬上想到「傍」能接「晚」,可傍卻有ㄤ,那「早晚」好了,早卻有ㄗ,拐半天,終於想到別的詞能用,最後,要說聲「晚安」前,螢幕上先出現的句子卻是「夜晚不安」,難免心裡有點怪怪,啼笑皆非。
如果試半天都不行,只好用下底線代替,再於最後附註:「我手機壞了,打不出一些字」(換掉「鍵盤」這字眼,因為有ㄢ),整封簡訊便會破好幾個洞。
基於不甘心,便不想偷懶用底線,費盡心思省掉這個詞、替換那個字,一封簡訊按上二三十分鐘,土法煉鋼金不換,這些人與機化在一起的時刻,往往特別醒腦。
直到那支手機徹底壞掉之後,某次和朋友聊天,我才被雷打中般得知,原來打簡訊,可以只按每個字的第一個注音,打「ㄐㄊ」,便有「今天」、「雞湯」、「健談」、「家庭」、「集團」、「吉他」、「教堂」、「淨土」,等等種種款款琳琅滿目多元到不行的詞彙可選,無須打出全體注音。
傻眼與笑鬧過後,卻也發現,那段成天在腦裡造詞接字,與鍵盤奮鬥的日子,是一份說不出為何,卻很重要的一段經驗。
更後來,一次在全聯福利中心,才恍恍然把這份經驗,跟某種「生理或心理尚有不足、有所不均衡」的狀況串了起來。
那是一個新來的女店員,留著學生頭,戴副黑框眼鏡,模樣乾淨天真,看起來沒比我大幾歲。我走在一列列層架間發怔,努力回想採買清單,他正蹲著補貨,一見我就馬上直起上半身,很快樂很朝氣的大聲說:「歡迎光臨!慢慢逛喔!有需要什麼可以幫你找!」掛著溢出來的笑容,每句話都是驚嘆號。我說好、謝謝,努力回應以善意,走回來又遇著,他熱血滿腔重複同樣的音量與台詞,我也一樣重複了好、謝謝,心裡默默替他喊加油。
下一回全聯時間,他站收銀台,我排在結帳隊伍裡,他一樣老老實實毫不遮掩渾身天真的縫隙,就像從漫畫裡走出來的人物。
「歡迎光臨!現在幫您結帳喔!(刷商品條碼)
(忽然想到)啊!有福利卡嗎!
好!這樣是六百一十四!
收您!(數錢)
六百二十!
啊!要塑膠袋!這樣加一塊!
這樣……六百一十五!
(同時想拿塑膠袋、也想按收銀機,大轉身來大轉身去)
找您五塊!還有發票!謝謝!歡迎下次光臨(大鞠躬)!
下一個!歡迎光臨!現在幫您結帳!」
那時人潮挺多,一個貌似主管的大個子緩緩踱步來這個櫃檯,默默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輪到我結帳時,努力跟在他幾個驚嘆句後面,接上肯定的「嗯!」結帳完畢,努力在「謝謝!」兩個字裡,注入「加油!」的語氣。
然而,下一次、再下一次、下下下一次,就沒在全聯見到他了。
在那之後,經常在生活中不自覺想起那些場景,想起他。
那種在某部分「還沒找到協調」的狀態,與「壞掉」,似乎常常是一線之隔。
也有可能是,他有個部分還保持在太純粹的狀況,還沒長出某種,人們覺得理所當然應該要有東西。
又或許,他的系統充滿了看不見的拐彎和坑洞,因此那麼努力的在直衝、努力運作著。然而,這樣的性格也是珍貴的,只是被擺在不適合的位置上,一定有其他地方適合他吧。
因為這件事,把手機壞掉事件,跟人們生而在世的狀況,拉在了同條線上一起看。
東西壞了我們都能馬上知道,可以修,可以換新。而心智運作的系統中哪裡還沒熟、哪裏銹了、磨損了,或心裡崩了幾角、意念心智缺了多少縫,卻難以於現實生活中好好被認知。
於是,漸漸開始幫某些抽象狀況,想像出物質上的對照。
「他似乎壓著某些感覺情緒,努力和人相處——螢幕被壓壞了,雜訊不清。
他無法在需要的時候,適切講出能完整表達意思的話——喇叭壞了兩個聲道。
他時常過度在意細節,總是繞圈圈很焦急的樣子——輸入過量記憶體過載。
他看人時總是眼神閃爍,講話時不甚確定——無法進行個人化設定。」
接著腦子便洶湧出無限延伸的問句。
那些問題,我們自己都多少有感覺到吧,也都想修好,但有辦法修嗎?
又,是想修,就修得了的嗎?
或者,也不一定是修不修的問題?
再或者,那也不算壞?
不算壞,那是自然的嗎?
雖然不一定是「不好的」,但也不能說是「自然的」吧?
所以,人不算是自然的嗎?
如果不是不好的,那為什麼會覺得不舒服?
或者,不舒服其實是一種警示?就像感冒一樣?
所以,不舒服並不是可怕的,只是要想辦法去經過。
又為什麼,好像只有人類會遇到這樣的心智狀況?
跟原罪也有關係的吧?原罪原業那些混沌的大哉問。
那到底,該如何帶著這樣的身體和意志,與生活、與厚重的現實磨肩擦踵?
最後,大概理出一個階段性的結論:
不協調、失速、壞掉、歪斜,都是自然的一種,無法用好與不好去分別,只能在一道模糊與清澈相通的光譜上,去認出自己於每個階段、每個當下落在哪裡。
雖然異於「大自然」的自然,但總歸是屬於人類的一種自然,如何運用現有的心智和行為能力,去理解經歷那些壞、縫縫補補出讓心靈寧靜自在,內外均衡的途徑來,就是身為人類的課題吧。而每個人的課題又是如此如此截然不同。
雖然異於「大自然」的自然,但總歸是屬於人類的一種自然,如何運用現有的心智和行為能力,去理解經歷那些壞、縫縫補補出讓心靈寧靜自在,內外均衡的途徑來,就是身為人類的課題吧。而每個人的課題又是如此如此截然不同。
將這結果,套回到物質身上,便可以得出將物質與心靈同步的環保精神——內在的缺縫與不足、會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都得慢慢摸索著縫補,那麼東西壞掉、想辦法修理,試著找到繼續用下去的方式,也是再自然而然不過的事情。
環保節約、修理損壞的過程,都需要運用某些相對細緻,且複雜得多的心智與行為,就像用鉛筆慢慢畫一幅素描,而所謂便利,例如塑膠袋與便利商店,為了快和省事,細節就被擦掉了,像特粗黑的麥克筆,一筆劃蓋掉那些好不容易慢慢堆疊起來的鉛筆漸層。
環保節約、修理損壞的過程,都需要運用某些相對細緻,且複雜得多的心智與行為,就像用鉛筆慢慢畫一幅素描,而所謂便利,例如塑膠袋與便利商店,為了快和省事,細節就被擦掉了,像特粗黑的麥克筆,一筆劃蓋掉那些好不容易慢慢堆疊起來的鉛筆漸層。
所以,東西再怎麼壞掉,沒有關係,心裡再如何扭著不舒服、覺得和周遭和環境有斷裂感,也沒有關係,只能慢慢的去學如何珍惜物品、珍重自己,平常心,平常心,不斷重新感受存在的感覺,慢慢穿在曲曲折折的縫隙裡面找方法,鬆動種種自己設下的困頓與侷限,在修理一張椅子、縫補衣褲、傷各種腦筋時,感覺到皮膚微微滲汗、呼吸均勻且踏實,那便是了吧。
記於2015.8.5
完稿於2017.9.6
刊於散落 Les Morceaux Vol.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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