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那些不同於人性的親愛

妳是黃綠色的，自然、善良，循著天性調皮搗蛋。

十五號晚上，所有急救逐漸趨緩，直到李醫生輕聲說，我們恐怕失去你了的那一刻，大量湧出的情緒瞬間淤積在頭腦裡、喉嚨裡，發不出來，顫抖著聲音和雙手趴在你身上嗚咽，那股痛深自心底的黑洞，無法藉由聲音和淚水宣洩，龐大的傷心在身體裡破掉，卻沒能流出來，發出的哭聲和眼淚都瘀著青，聽見看見全碎成一塊一塊。

稍早，李醫生拿著你的血檢，臉色泛白對我們說，是急性腎衰竭，血液過酸，狀況危險，但當時，妳還能抬起頭無辜的看我們，幾分鐘後卻越來越喘，開始無力，然後休克。

一瞬間什麼都發生了，李醫生又輕又快幫你插管、貼心電圖，劇烈的心臟按摩震動整張手術台，我的思考被緊緊鎖在當下進行的每一秒，專心幫忙抓住你的腳讓護士上針、一劑又一劑打強心，心裡做不出任何懇切的祈求，只能忍住眼淚喃喃念著我愛你、我們都愛你，但是就按自然的旨意吧，不要按人的心意。

那天下午在家裡，發現妳的前腳有一小片出血斑，抱去浴室也不太想尿尿，聯絡李醫生後決定提早一天帶你回診。跟Steven簡單吃完飯回家，發現本來走不太動的妳，竟不在安頓好的沙發上，直直躺在浴室裡，我以為你昏倒，緊張的叫著，但你卻抬起頭看我們，神情好平靜，好乾淨，而當下卻顧不了那麼多，急急裹著毯子抱妳搭車直奔醫院。

Steven問我，是不是動物的本能讓妳感覺到自己快走了，本想偷偷躲起來不讓我們發現？對不起，破壞了你的計畫，急救還讓你好痛，李醫生也紅著眼眶說對不起，沒有盡可能讓你舒服的離開，你的病來得太突然，腎衰竭更是太措手不及，住院這幾天明明都有精神抵抗吃藥、走來走去，實在落差太大，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問著要不要幫你解剖，釐清病因。

捨不得，有人說即使身體剛剛去世，仍會感覺到痛，而妳已經夠痛了。

勉強拿出思考能力想了一陣後，忍下心痛決定把你交給醫生，找出到底是什麼在傷害妳，李醫生溫柔的答應，會讓你還是完整的樣子。頭目陪你解剖，看到妳的肝散佈好多黑斑，醫生說妳的肝負荷不了毒素，已經壞死了，一般肝炎不可能壞死得那麼快，一部分器官都滲出血水，肚子也積了大量腹水，一定很痛很痛，但妳一直都只是露出無辜的表情，曾沒有叫，也沒有過太激烈的反應。

結束解剖，醫生耐心解說各種可能的原因，是一種叫鉤端螺旋體的病蟲、或是不明物質中毒，我麻著手腳站在那裡費力把接收到的言語化為意義，確切的檢驗報告一個禮拜後才會出來，但好像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只是心疼妳承受的痛，心疼你無辜的眼神。

馬上陷入自責，覺得不應該帶你回家的時候，醫生說，有些狀況是人無法預料的，腎的狀況沒有在當初預料之內，可能在我們看不見的體內，還有別的原因。想了想，最後還是慶幸妳最後有回家，裹在毯子裡安心睡覺，有我們陪你、頭目親妳抱妳、楊蕙菱和顧孟堯來幫忙餵妳吃藥、偷偷窩在妳旁邊取暖，摸摸還很壞的把你當踏墊，站在你身上看窗外。慶幸妳最後仍擁有過這些，沒有孤零零在醫院痛苦離去。

李醫生把你抱進紙箱裡，送給你一條綠色毯子，離開前，她微微紅著眼睛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好感激妳遇到的是路加醫院，是李醫師，這裡的每個醫生都有一顆純粹愛動物的心，對每個孩子都好溫柔。帶你回家後，陷入一陣虛實之間的載浮載沉，還能正常的說話、收東西、談笑，但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有多不穩，躲在Steven身上哭，越哭越緊縮，越糟，感到腦神經皺在一起，知道自己不想再想了，想當時的你有多痛、這樣突然失去妳有多痛，但越是拒絕想，越是更用力的去想。

而妳走的十五號，也是筱涵生日，我靜靜把這個巧合擺在心裡，直到跟薰麥聊起，她說她也有想起這件事，也在心裡跟筱涵說，如果有在路上看到一隻狗狗，要拜託妳照顧她喔。對啊，越想越覺得不是巧合，是註定，宇宙的力量在妳生日那天讓肥子去陪你，你們在一起定會很快樂。

前天去深坑的火化場之前，本想給你買花，偏偏花店沒開，傻在拉下的鐵門前喪氣，頭目說，到那邊一定有花店吧，但下車後只見周遭一片荒涼，只得告訴自己沒關係，我們都愛你就好了。往裡面走的時候，看到路邊長著一種小野花，挺可愛的，躊躇了幾秒決定跑回去摘，集一小束在手上，滿足了要送花給你的念頭。

在冰箱待了一個晚上的肥子，還是那個米白色的、看起來好溫暖的肥子，把花放在妳毛茸茸的胸口，才發現這花是黃綠色的呢，是你靈魂的顏色喔，先前海天帶我看自己的前世時，讓我能感覺到周遭生物靈魂的顏色，我說肥子是綠色的，海天笑說，對，是帶點黃的綠色，大自然的顏色，醫生送妳的毯子也是綠色，這都不是碰巧，對吧，對吧。小黃花叫黃鵪菜，種子跟蒲公英一樣會隨風飄散，像貪玩的你，每次散步都耍賴不回家，總是讓我越追越遠，還會白目的跑回來碰我一下又飛奔而去。

Diya也來看你，他冒雨從板橋騎了一個多小時來，真的很愛你吧，無庸置疑，愛動物的人都是很善良的。火化前大家跟你說話，聖恩打電話給媽媽，她隔著擺在妳耳邊的電話邊哽咽邊說，阿肥子不要怕喔，裡面黑黑的，但大家都在外面陪你，媽媽在台中彈鋼琴給你聽，要記得回家的路，跟爸爸擠同一張椅子坐，陪他讀聖經、睡覺。

頭目幫你把醫院的保潔墊拿掉，不要你負著醫院受痛的記憶火化，他問我有沒有帶你的項圈？我說，肥子當天使了，有翅膀，自由自在，不用再戴項圈了，人所做的，且留給人。

大哥把你抱上火化的推檯上時，我才真正意識到再也摸不到妳、看不到妳，卻什麼也表達不出來，任何語言在情緒氾濫的時刻都顯得太多餘，只能貪心的想再多摸你一點，語無倫次的說我愛你，我愛你，不痛了，再一下下就好了。

再一下下就好了。

那天晚上，大毛和小豬木來一起幫你守夜，買了每次媽媽一開都會讓你發瘋的奶油椰子乖乖，媽媽吃完都把袋子送你，讓你扯著袋子舔屑屑，津津有味啃好久，今天不用舔屑屑，整包都是你的。好想念你看人在吃東西的時候，就會自己拿手出來給人握的傻樣，還會自己換手，左換右換亂換，貪吃狗。我笑說，你頭七那天又要飛台北，又要飛台中，好累啊，大家都笑了，想像你長出翅膀賣力在空中飛的樣子。

親愛的，還是想跟你說對不起，人類創造了有毒的社會，扭曲了動物的本質與天性，讓你們在一片人造的雜處中流離無所，只得依靠著人。以後不要再當地球的生物了，地球是外星人流放人類的監獄，人類對大自然的一切只會破壞、追求文明與科技卻一再導致自然的失衡，投胎到冥王星去好了，或更遠更遠叫不出名字的星系，做不受任何力量控制和傷害的你自己，那個善良、黃綠色的你，只要記得我在這裡，懷著這份生為人類的自厭卑微與抱歉，想著、愛著在這一世曾深深愛過我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