禱告

December 11, 2018




記於2016.5.23 

我沈默,每次一聊到這話題我總是沈默。

某個晚餐後,你在餐桌上拿出一個串珠十字架要給我,說,人在精神上的軟弱永遠無法靠自己堅強起來,但可以靠神、靠禱告,語帶擔心和妥協,叮嚀我,如果不想上教會,至少要常常禱告。

我不願意,背後多半也是彆扭,覺得氣結,覺得你明明知道我已經在言談裡避開教會的話題,卻又故意用禱告來戳我,即便我也太明白,你對我的執拗已經做了諸多讓步與包容,卻仍不願意放鬆自己,去回應一點點你的期待。

而你總會左要求右懇求,軟硬兼施,半期待,半故意,探著等著要我開口,不論是謝飯時、團聚時、電話中的分別、見面時的分別,一有要禱告的時候你總不會放過我。這讓我煩躁,一再避開,就一再被你柔性的挑戰。壞一點的時候,我會陰著一張臉發出沈默的抗議,好一點的時候就苦笑著搖搖頭,撇開視線,喉頭被梗住,婉轉不得也假裝不來,化做石頭,怎麼都開不了口,自尊與固執密密封住我的嘴巴。

硬是將自己抽出宗教結構後,我強迫自己割除禱告的本能,不願意重複那在兒時總是令我安心的儀式。下意識想要禱告的慣性成了片刻的安慰劑、催眠,在每一次察覺自己想要禱告的本能時感到不堪感到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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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意著這樣的抗拒許久許久之後,我才終於因著某種累積而漸漸了解,每一種信念的方式,於根本上是互通、殊途同歸的。宗教只是將「信念」那發散、流水的圓形特性截彎取直,置入方格裡,逐漸規範出一套專有的儀式,置入某些特定的語彙,成為禱告。

信徒的禱告通常是向外的,向某種能量索求平安,索求寬恕,委身一股高壯於自己的力量跟前,感到被包容、被原諒。

然而這股力量,卻是我們本質中原有的。

祈禱是咒語、對內在的安慰,用話語和意念,將這股力量由內而外延展,化開外在的固執與逞能,碰觸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而在觸到的同時湧出源自靈魂本身的能量,而那力量有別於自我與身體,讓人感受到能藉由自己行動起來的路徑,在細如火花的瞬間,感受到那麼一點點靈魂的質量——原來,貧弱的軀體,裹著一整個宇宙神秘的混沌。








還住在龍江路的某個夜半,我受不了那憋一整天的困頓,在白天拒陽光和人言笑語於窗外,只能於深夜茫然地摸出門,惶惶然走在巷弄暗影間,想要在外頭換一口喘息,找到能舒坦下來的出口,卻也無法全然安穩行走於夜色中。

於是邊走,邊落下挫敗的眼淚,挫敗於總是那麼容易困在這份驚惶壓抑裡,精神被封了層膜,疏離於身體,便也難以將身心好好安放,焦慮且囫圇吞棗似的走路,被深濃安靜的角落吸引,卻又匆匆遠離,一下子轉出去大路上,一下子又將自己壓進暗巷裡。

然而,在某個轉彎,緩緩慢慢幾秒鐘間,看見一戶人家的水泥矮牆上,透過昏黃路燈,映著一棵樹的影子,枝椏安靜伸展,葉片成群輕輕搖曳,我佇在原地看著樹影,深呼吸,終於感到一絲寧靜,心開了條縫,有段熟悉的話語悄悄流進來:「我雖然行過死蔭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是聖經,詩篇二十三篇四節,小時候總能朗朗上口的經文,在這個時候重新讓我領會,即便我再怎麼斷然拒絕宗教加諸的準則與教條,都沒有關係,因為那份能給予幫助的信念仍都會在,只要嘗試往內觸摸,祂就會在。








然而,儘管觸碰到了這麼一點共通性,我依然無法在你面前軟化一些,無法順著你的意思給出轉圜的方式。

祈禱成為我與內在之間的私密活動,信徒那宣告式的祈禱令我感到笨拙、感到被大剌剌揭露,即便我是那麼願意告訴你,心底的真實感受,然而,我不願意將那些真心話放在禱詞裡,那會使感受灌入宗教塑出的模組,硬被加上幾分並非出於我本意的力量與強度——呼求的、正向的,人造心靈安慰劑。

直到有次清晨,跟友人往山裡去,在公車上接到你的電話,你的口吻淡淡輕輕,問話一如往常,吃飽了沒,要去哪裡,心情好不好,最後,要我替你禱告。我讀到你言語中帶有的疲憊與茫然,便在心裡強力抵抗著接收那股纖細的脆弱,因為,我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多年來,父親的形象模糊在精神與信仰的霧裡,你就像是我孱弱而善良的姐妹,穿著父親的輪廓,一同仰賴母親的庇蔭過活。

你央求我,替你禱告。

咬緊牙,眉頭深皺,望向窗外急馳而過的樹林,眼前的路徑拐拐繞繞,交融成一片模糊的綠,無法再拒絕你,無聲的大大吸氣、大大吐氣,一脫口就忍不住滿溢的情感與真心話,聲音卻彷彿被強酸熏過,夾雜著溶蝕的渣,聽起來坑坑疤疤,轉譯兒時一封封字跡幼稚的信,再次,試圖,拉著你,一同找方式掙脫無力,找到撐起生活的力量。

能嗎?公車上的我宛如石柱,動也不動盯著窗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完所有禱詞,用盡力氣保持語氣平緩、用詞中性,卻攔不了幾道眼淚細細劃過臉頰。而話筒另一端的你靜默無聲,我彷彿聽見你在緩緩呼吸,因為憋住情緒,而感到太陽穴隱隱作痛,鼻腔深處一陣酸楚,也終於,察覺自己的堅硬與固執開始鬆動,感到自己終於願意在心裡降下一絲細雨,浸潤一直以來因為過於乾旱,而顯得尖銳粗糙的稜稜角角。

忘記從何時開始,不願在你面前輕易流淚,長出渾身的刺去抵抗你從小就癱態在我們面前的無力,拒絕在你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即便當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毫無目的邊走邊發怔的許多時候,能在某些出神的瞬間觸碰到某種理解,似乎能理解你的軟弱,理解你體內那份巨大而渙散的感性,世界太龐雜繁複,我們總是輕易感到不能,而傷心、而逃避,那是我們面對生命的巨大窒礙,卻也是內心最柔軟的所在。

落下的眼淚,是前往我們內在的共通路徑,我就像深山中離開了源頭後,滲進土裡逐漸隱沒的一分支流,濘在泥壤中流不動,便只能小心翼翼渥著一絲濕潤,等待、沈澱,等待、再沈澱,磨著磨著走了多少哩路,逐漸在泥中蝕出一條細細的水紋,直到遇上一道地下水層,活水灌進細紋,流通了來路,也逐漸找到通回主脈的線索,得以共通,也保有自己的途徑。

就這樣,我們分別流出自身信仰的河,也依然能匯成關係的海,不再總是感到無能為力、倔強的封起心思意念,而願意一點一滴地朝你釋出、交換那些陌生了太久的信念方式,得以在電話裡寧靜簡單,給你一些我有能力給出的說話,並心裡默默祝福你也都安穩,我會在日常中想起你的每個時刻幫你禱告。





完稿於2017.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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