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錯空時》油畫展|記洪妤——空降於世的有機體

February 26, 2017



約莫在四年前認識洪妤,他蓄著長髮,大眼圓睜,一身暗黑打扮,說起話來像松鼠,蹦跳來蹦跳去、強度很高,眉宇間摻著某種質地古老混濁的物質,讓他有時看起來像是陷入斷訊且沈思的狀態,沒有皺眉或是流露憂鬱,可神情似乎凝在某個沈而複雜的地方,幾分幾秒後他會自己跳出來,再回到松鼠的狀態跟你搭話,聊到喜歡的話題就扯開嗓門哇哇大笑,跳針這裡又跳針那裡,活脫是個自成軌道,跑拍又真誠的怪女孩,相處起來有種奇特的錯斷節奏。

我們很偶爾在電子派對上見面,聊聊近況、一起跳跳舞,生活中並不特別聯繫。直到有次,約了他來我住處聊天畫畫兼小酌,許久沒見,他眉毛剃了,一頭金髮,身上有許多粉色,熱褲,小可愛,留得長而漂亮的指甲,一身少女系物件,神情中仍帶著那古老混濁的成分。

時常在洪妤身上感受到這樣貌似衝突,卻能巧妙的、在就快產生歪斜感的零點幾公分前踩住腳,恰當剛好呈現出均值,且令人感官一亮的狀態。他拼貼出自身形象的少女/辣妹元素選擇,與他身上某種混雜了各式各樣質地,又無法輕易被語言定奪的氣質,或許能成為他畫作的形象註腳——青澀稚嫩、初探世界、性的,同時非常情緒化、多變,生來便在混沌裡生生滅滅。

他處在光明與陰暗的交融處,試著探索這兩塊範疇的真相,或者說,因為過於敏感、容易產生混亂,而被賦予紀錄感知過程的使命與能力。再或許正如他所言,他在少女軀殼中,有著中年女人的靈魂——巫婆體質那種。

日常的我們並不太處在同個頻道上,每每見面聊天的開端,總會先經歷一段搞不太清楚節奏(那就隨它去吧)的過程,歷經語言的磨踵,丟出感受、接收對方反應的種種相互作用,再慢慢發掘出我們較能感受一致,或是甚能體會對方感覺的生命事件、看事情的方式,然而,我們的感知、整合與表達系統卻非常不同。

我們的談話往往是零碎式的,常常有些話沒被接好,遺留在半空中、掉下來,或是搞不太清楚目前在哪,跳躍又跳躍,在撲朔迷離的談天過程中,卻莫名能勾住某份兩人都有過的共感。而最常觸及的話題,往往是個人狀態、關係,性(不一定是實質的性關係),與信仰,這總可以連結到我們分別的發展進程,也與創作密不可分。

每每談及信仰,他臉上總會亮起一絲寧靜堅定的光彩。

在他的日常畫冊中,時常在畫裡看到一小行一小行英文字,那是當下的困惑、憤怒、自我懷疑、質疑世俗與個體的混亂,也可以看見God、Love、Jesus這些詞彙經常穿梭在畫作中,在筆觸混亂的畫面裡,或是在寧靜,舒坦,色調清爽,狀態安穩的作品中。對神的信仰是他的依歸,這位神並不僅是宗教信仰中對神的定義,而是他在歷經繁雜混亂的掙扎狀態時,仍確知與他生命緊密連結著的那股力量,也是他於孤獨而單獨的廣袤宇宙中,確切感知到的那道光、那條路——神,與他的愛子基督。這樣的領會出於自然定律(便也是老子說的「道」),而非人去定義、依循教條而行的宗教型態。

然而,起初最能連結起我與他這段關係的立基,便是創作狀態。

他執畫筆,我以文字,出於對體內那塊混沌抽象的強烈感知,而不得不一頭栽入游離狀態,在沒有入口亦無出口的有機質中,塗塗抹抹,拼拼湊湊,身處一片茫茫裂解中,本能的試圖建構。創作成為生命中一道細小、連結混沌與現實的通道,必須確實的貫徹心力和意志,才能將龐大冗雜的感知擠過去,將那些不可言說的,化為(或許)更得以被理解的質感與組成。



曾翻看他的日常畫冊,觸摸一頁頁色鉛筆畫。他的色彩多變豐富,豐富背後摻著一股詭譎,盛了一紙一紙細膩率真也曲折離奇,就像直接將每一時刻的心靈表情打印出來那樣,畫作往往一氣呵成,觀者不會接收到太多經過修飾或思量、轉折的痕跡,用色和筆觸,都忠實反映出他畫下每一筆的狀態,反映出組成整個「洪妤」的質地,其中有稠窒、茫然,甚至是邪惡、憤怒,也有信念、喜悅、自我重建、赤子之心,他的畫時而歇斯底里,非常暴力,與那片混沌產生激烈衝突,時則又溫婉寧靜,與自己、與世界和好。



他總披覆著如少女般青稚、混合了濁和異星質調的軀殼,而信念與價值卻純然、篤定得老成而超脫,並存著年幼與古老的狀態,儘管有些先驗的價值,仍得再透過世俗與環境經驗,去往內長出具體的養分,但目前已足夠他供養自身、全然獨立出自己運作的軌道,好似從外星空降於世的有機物體,得以自給自足,與環境並無太多原生的因果關係。

雖然有時,他身上的獨立邏輯與確切感,會讓旁人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但,他越能獨立架構出自身世界的穩固立基,便越容易將觸角往外伸,去與環境、與他人產生連結,同時回頭在體內繼續發展混沌繁複的質地,時如狂風走石,時如流光細水,就這樣不斷的發展、平衡、交換、稀釋,或許終會調節出與環境契合,卻又保有他自身的質量與步調。

為了要替這次的展覽寫些字,跟他約了先看看畫作們。孰料我的狀態沒接好地,搖搖擺擺,思考能力薄若游絲,撲朔迷離,他則連續好幾天睡眠不足,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分別盡力表達與吸收著,談話之間穿插一片片彷若灑滿鏽斑的空白。

後來,結伴去台大動漫展晃晃逛逛,他頂著蓬鬆凌亂的金長髮,一臉如常的松鼠表情和來自異星的神態,而我一身穿著黑撲撲,狀態飄忽渙散,兩人像剛從沼澤被打撈起來似的,還帶著股優養化的腥氣。坐在台大體育館外的矮牆,一人吞嚥一份熱狗堡,時序是冬天,陽光卻烈得令人咋舌,抽菸人口聚在圍牆外,幾步之遙,與圍牆內的保全面面相覷,人們百無聊賴,空氣聞起來隨興頹圯。人間啊,何嘗不是充斥各式各樣不合時宜與置錯,我們用錯錯斷斷的肉身互相磨蝕,帶著雜訊進入對方的雜訊,寄望能在看似迥異的皮層之下起一些連結,歷經共享一陣眼見之外的游離時空。


置錯空時2017|展期

2/5-3/1
Uranium Cafe
台北市大安區復興南路一段253巷32號

5/7-6/4
Red Room紅坊國際藝術村
台北市大安區建國南路一段177號

7/8-7/30
找地方坐咖啡
台北市大同區南京西路87-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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