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的土地是人的顏色》 之1;竹竿

June 7, 2020




日正當頭,明恩握著一根比她高出半身的竹竿,在柏油路上剁出響亮的聲音。所有憤怒、悲傷、呼吸起伏,於此刻透過敲擊聲一剁一剁鑽進柏油路面,發散到整個街廓。

明恩篤定地感到憤怒正在出閘,也終於知道要怎麼將這股憤怒化為實際行動。

需要方法,冷靜引流,內在的暴動越是洪水猛獸,她就越要找到方式,將牠們安置在足夠堅定、長久,讓人明確體會到憤怒的成分而生畏。

這幾天她想盡了辦法,要去做顯眼卻不直接造成攻擊的方式,明白向這條街昭示憤怒、高掛起傷心,告訴你們,一切被割開的都真實存在眼前,已經造成的,無法被避開不聽不看。

明恩洗了摸摸小時候的照片,掛在一樓鐵門上,下方擺張小方桌,鋪上米色麻布,拿來插水的植物、左右兩疊貓罐頭、一小杯羽毛、朋友送的乾燥稻穗、各種大小石頭、木頭、貝殼,到夜裡便點起許多蠟燭燃到天亮。

竹竿橫在大門前,明恩搬來凳子,進出屋內好幾回;最後,周圍水泥地上擺滿了布條、麻繩、剪刀、羽毛、鈴鐺,她坐在門前曬著冬日做手工,放了旋律清淡的音樂,低音鋼琴和人聲吟誦的音律,像藤蔓般爬遍整條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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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弄,每家門前距離僅約兩公尺,為了印摸摸頭七的告知單張,明恩來回走了兩三趟去數,十二戶,大多是中老年人,或是有了孫子的三代同堂小家族,長久蝸居在弄裡。

前天她去文具店買白色皺紋紙,一張張割成細條,爬到梯子最高層,把準備要貼的紙分成幾束掛在梯子上,把遮雨棚周圍貼一圈ㄇ字,佈置成小小的靈堂。

那幾天風很大,已經貼好的白紙無言飛舞,沙沙沙,在弄裡創造了一幅巨大圖像。

明恩專注工作著,因為在高處、動作得慢,

拿紙、塗漿糊、放下漿糊、黏貼、拿紙;細小的循環動作幫助她沈澱。

斜對面住著姓沈的一家人,有個高壯中年男子走出來牽車,含糊地,明恩聽見一句:「喔,敢若真會」,她回頭,目光撞上男子的臉。他可能沒料到會被聽到,又可能,他說的根本不是那句話,但一瞬間,男子臉上表情扭成僵住的乾笑,跟明恩用國語打招呼:「爬那麼高喔!」明恩沒有回話,只是盯著他,緩緩將頭歪向一邊,不疾不徐面無表情。

發生得很慢卻也只有兩三秒,男子匆匆離開。

吸氣、吐氣,緩而用力,感到身體漲起來。

我在抵抗的是什麼惡意?

同時,她也辨認出自己在憤怒中,擁有一模一樣的惡意。她需要更用力更逼迫自己堅定,才有辦法看見自身的暗面、才能設法拉出空間來抵抗。

我扭曲了什麼嗎?又逃避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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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中游移的思緒想到這裡,忽然回到正在做手工的水泥地上,明恩心口一緊,劈手把滿地東西弄出聲音、把音樂再調大些,回神專注綁手中的繩結,盯著用力掐住麻繩而發紅的指頭,感受血液腫漲在指尖裡,一股沈甸甸的酸楚升上喉頭、爬上臉,漫漫包住太陽穴直到頭頂。

明恩把綁好布條的竹竿豎起來,固定在陽台欄杆上,布條尾端綁著羽毛和鈴鐺,風一吹就啷啷作響,在空氣裡震起連漪。

她呆坐在地上仰望被竹竿切過的天空和電線、布條飛舞,把傷心和憤怒揉捏、拉長,拉成細細絲絲的刺,將長久抗戰的力量寄望在這些景象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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