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仔長得瘦小，常常光著極其乾扁黑瘦的上身，叼著菸在自家門前走來走去，兩排肋骨從瘦凹的腰肚上方鼓出來、駝背，遍佈皺紋的黑褐膚色一路爬上脖子，往他的頭顱拉出一張擠眉弄眼的臉，光禿頭頂兩側翹出稀疏亂髮，亂糟糟成山羊角的弧度。
他住在這條弄頭，一家好幾口祖孫三代，已經在這裡住了幾十年。
半年前明恩和弟弟搬進來的時候，決定把一樓空間留給修理中古鋼琴的爸爸，讓他暫放到處收來準備整理的二手鋼琴，搬家工人進進出出吆喝著抬鋼琴，沈仔遠遠站在家門口抽菸，一臉不悅。後來他忍不住過來，叫住明恩爸爸，開口就豪不客氣地說：「阮這巷仔足靜，遐麼多琴愛放作恁去放，毋通佇遮彈琴。」
爸爸性格脫線樂天，但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左一句做鋼琴生意怎麼可能不彈，右一句你怎麼這樣惡霸，馬上就吵起來了。
明恩下班回家聽無奈的弟弟告知一切後，連忙和弟弟一起找上門去，但沈仔絲毫不接受溝通，一股腦重述他的這裡很安靜不能彈琴論調，弟弟身段比較軟，口口聲聲說會注意、會跟爸爸溝通，後來明恩受不了，側身介在弟弟和沈仔之間，說，我們會注意彈琴的時間，但你也要了解我們家做鋼琴的生意，不可能都不彈，就是兩方要各退一步。沈仔聽了當沒聽，嘴上繼續固執叨叨：「攏麥彈當然是尚好啦！」把說得明恩青一張臉肚裡直冒火，只能用力按耐就要爆發的憤怒，把眼神死盯在老人額上粗糙密佈的皺紋裡。
後來，明恩和弟弟每回出門遇到沈仔，總避免不了要打個招呼隨意聊幾句，而他總是站在家門口對姐弟倆說話——他站在家門口，意思便是明恩姊弟要湊過去聽他說話，說：「這巷仔內的人都住了二三十載年，阮有阮的規矩，恁要配合！」說：「恁姐弟仔是誠乖，啊恁老父遮尼番！」
再後來明恩逐漸發現，每天早上約莫七點多，弄頭那就會傳來沈仔和一早就莫名群聚在他家的朋友們的高聲闊語，驚醒一整個弄。他強勢擴大粗啞的聲調，像一只生鏽磨鈍的鐵鉤，散發陳舊突兀的攻擊性。
有次明恩又被聊天驚醒，聽見他扯著破啞的嗓門高呼：「海綿體你知某？男人的海綿體尚重要啦！」朋友尷尬，頓時一片定定無聲，沈仔的聲音殘在窗外空氣中，還帶著朦朧睡意的明恩，把自己埋進棉被裡裹緊、眉頭深鎖，覺得被那些言語侵犯似的渾身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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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過世第三天，明恩早起，點一顆蠟燭站在門前對著照片祈禱，爸爸送來的十字架掛在門上、媽媽剪了許多白色窗花貼滿鐵門，一片片細膩圖騰，襯著摸摸稚嫩的小貓臉。
沈仔一樣在家門口抽菸，看著這景象，忍不住碎嘴對明恩丟幾句小石頭：「免安內啦！攏講死貓掛樹頭，為得一隻猫仔，弄得安內！」
明恩手裡拿著蠟燭背對他聽著，一字一句扎在心裡，猶豫幾秒後憋了口氣，回頭直視他的臉，用國語說：「我知道那是你們的觀念，你們看不慣，但這隻貓是我們的家人，我們家在辦喪事，你要尊重。」明恩胸口好緊，覺得嘴裡吐出來的話都是骨頭，沙沙沙沙，頭上一條條白色皺紋紙隨風翻動。
沈仔不退讓：「弄這樣干那死人同款，會驚到囝仔！」
「按怎驚？阮阿毋請法師誦經燒金紙！只有紀念伊的裝飾，弄得漂漂亮亮！阮厝毋是死一隻貓，是死一個阿姊阿妹，阮厝就是在辦喪事，死人又擱按怎？逐家一世人還不都要辦喪事。」這次明恩本能參雜了台語，感到心臟猛力揍著身體，要試著反擊一個人，只能盡可能用他熟悉的語言。
沈仔語塞，丟掉菸頭倖倖然進屋，嘴裡不甘願地繼續嘟囔，而明恩心底未說出口的另一句話，簡短、明確、有力，卻深深陷在肚腹裡升不上來
爸爸性格脫線樂天，但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左一句做鋼琴生意怎麼可能不彈，右一句你怎麼這樣惡霸，馬上就吵起來了。
明恩下班回家聽無奈的弟弟告知一切後，連忙和弟弟一起找上門去，但沈仔絲毫不接受溝通，一股腦重述他的這裡很安靜不能彈琴論調，弟弟身段比較軟，口口聲聲說會注意、會跟爸爸溝通，後來明恩受不了，側身介在弟弟和沈仔之間，說，我們會注意彈琴的時間，但你也要了解我們家做鋼琴的生意，不可能都不彈，就是兩方要各退一步。沈仔聽了當沒聽，嘴上繼續固執叨叨：「攏麥彈當然是尚好啦！」把說得明恩青一張臉肚裡直冒火，只能用力按耐就要爆發的憤怒，把眼神死盯在老人額上粗糙密佈的皺紋裡。
後來，明恩和弟弟每回出門遇到沈仔，總避免不了要打個招呼隨意聊幾句，而他總是站在家門口對姐弟倆說話——他站在家門口，意思便是明恩姊弟要湊過去聽他說話，說：「這巷仔內的人都住了二三十載年，阮有阮的規矩，恁要配合！」說：「恁姐弟仔是誠乖，啊恁老父遮尼番！」
明恩每每聽他這些論調腦袋都被繃緊，為了壓下衝上心口的憤怒而感到臉頰微微發顫，只能沒有調性地從嘴裡吐出幾個冷淡的句子：「每家人生活方式不一樣，不是我們要配合而已，要互相配合。」她感到這些話從口裡逸到空中就散去，而沈仔會以深吸一口菸不回話表達強硬，有弟弟在的時候他會趕緊打哈哈把明恩拉走，而明恩單獨出入時能裝沒看見他就裝沒看見。
再後來明恩逐漸發現，每天早上約莫七點多，弄頭那就會傳來沈仔和一早就莫名群聚在他家的朋友們的高聲闊語，驚醒一整個弄。他強勢擴大粗啞的聲調，像一只生鏽磨鈍的鐵鉤，散發陳舊突兀的攻擊性。
有次明恩又被聊天驚醒，聽見他扯著破啞的嗓門高呼：「海綿體你知某？男人的海綿體尚重要啦！」朋友尷尬，頓時一片定定無聲，沈仔的聲音殘在窗外空氣中，還帶著朦朧睡意的明恩，把自己埋進棉被裡裹緊、眉頭深鎖，覺得被那些言語侵犯似的渾身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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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過世第三天，明恩早起，點一顆蠟燭站在門前對著照片祈禱，爸爸送來的十字架掛在門上、媽媽剪了許多白色窗花貼滿鐵門，一片片細膩圖騰，襯著摸摸稚嫩的小貓臉。
沈仔一樣在家門口抽菸，看著這景象，忍不住碎嘴對明恩丟幾句小石頭：「免安內啦！攏講死貓掛樹頭，為得一隻猫仔，弄得安內！」
明恩手裡拿著蠟燭背對他聽著，一字一句扎在心裡，猶豫幾秒後憋了口氣，回頭直視他的臉，用國語說：「我知道那是你們的觀念，你們看不慣，但這隻貓是我們的家人，我們家在辦喪事，你要尊重。」明恩胸口好緊，覺得嘴裡吐出來的話都是骨頭，沙沙沙沙，頭上一條條白色皺紋紙隨風翻動。
沈仔不退讓：「弄這樣干那死人同款，會驚到囝仔！」
「按怎驚？阮阿毋請法師誦經燒金紙！只有紀念伊的裝飾，弄得漂漂亮亮！阮厝毋是死一隻貓，是死一個阿姊阿妹，阮厝就是在辦喪事，死人又擱按怎？逐家一世人還不都要辦喪事。」這次明恩本能參雜了台語，感到心臟猛力揍著身體，要試著反擊一個人，只能盡可能用他熟悉的語言。
沈仔語塞，丟掉菸頭倖倖然進屋，嘴裡不甘願地繼續嘟囔，而明恩心底未說出口的另一句話，簡短、明確、有力，卻深深陷在肚腹裡升不上來
——摸摸是被殺的。
殺，從事發開始，明恩就完全對這個字失語。
殺，從事發開始，明恩就完全對這個字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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