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明恩匆匆從台北趕回台中,人稍多的列車上只有站位,她把自己塞進最後一排座位後面的空間裡,望向窗外被速度拓開的昏黃顏色,胸口梗著一團濁氣,後腦勺發麻。
下午接到電話時,她正用喇叭放著兇暴的電子音樂整理房間,動作明快進進出出,用肩膀夾住手機一面走出陽台要曬衣服,話筒裡媽媽的聲音很穩定,
「明恩,我跟妳說,」
「嗨~妳說~~」冬至剛過,陽台的風很冽,處在整理的狀態她思緒很飛,整個上半身跟著音樂跳舞
「摸摸死了」,媽媽維持著聲音的冷靜,一顆石頭砸下來,砸在跳舞的明恩頭上
「被鄰居打死的」
,石頭裂開,逬出碎塊梗在明恩喉嚨裡,音樂還在兇暴,手扶在牆上沒有牆的觸覺,很快的所有一切只有不到幾秒鐘的時間
好痛,她想喊,發出不成形狀的嗚咽,緊緊抓著電話跪在地上,感到巨大的荒謬在思緒裡劃刀,沒辦法想也沒辦法問只感到一記一記劃刀
「好痛.......媽,好痛,」失去言語,全部的念頭只有痛,很大的痛,明恩歪在地上痛哭失聲,聲帶很硬,硬得模模糊糊,失去功用,被哭泣和稱不上是說話或喊叫的聲音塞住,沒辦法呼吸
「好痛,摸摸好痛.........」她用力在沒有形狀的哭裡面換氣,趴在地上反覆只能說痛,
,
, ,, ,
,,,瞬間理智把記憶拔出來,火車上,明恩用力再用力閉上眼睛,張開口用力喘氣,把那份裂開的情緒和情感拔出來,重新把意念和眼光遠遠投向窗外的暈黃色。
⌇
⌇
手機在口袋震動,她下意識去抓,螢幕上跳出T的訊息。
『姐姐』
字放在小小的訊息框裡,
T甜甜短短的口氣透過字的形狀傳過來。
『可以幫我用比較粗的筆 寫 有一種悲傷』
『嗎』
她才剛已讀,訊息馬上又跳了出來。
『感恩』
明恩怔怔看著這突然的幾行字,眼淚隨之滾落。
沒有多問,她知道T這幾天有拍片的工作。帶著眼淚明恩亂七八糟笑了出來,把臉埋在手裡,心底某個最深的地方忽然被點起一枚小火,覺得好感謝。
很快抹掉眼淚,動作有點生疏倉皇,從包裡拿筆、拿筆記本,她蹲在狹窄的座位後,把本子放在膝蓋上,臉再靠著膝蓋,感到車廂地面傳來震動,穩住筆尖緩緩寫字。
有一種悲傷。寫過一遍後她再寫一遍,又寫一遍,,心跳在筆觸間開花,淚水滴落在筆記本邊角。
謝謝T,明恩深深呼吸,深深吐氣,感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連結、安慰著。
, ,,,
傍晚到家,她強忍住抗拒現實的意念,轉開冰涼的喇叭鎖、走進客廳冰涼的空氣裡。樓梯間昏黑,聖恩房間只開了盞黃燈,望進去,是阿衡跪坐在地板上的背影。
明恩悄悄走近,從阿衡身後看到摸摸躺在粉紅色毛巾上,眼睛輕閉,沒有猙獰的樣子,都還是毛茸茸的。
渾身軟綿綿坐下,明恩感到皮膚上每根汗毛都輕沾著空氣,手一碰到摸摸胸前的軟毛眼淚就不住滑落,房間太靜了,淚一顆接一顆,直接掉在木地板上發出撘搭聲響。
她用整個手掌順著摸摸的頭頂到尾巴,緩緩,一手掌一手掌的摸、一手指一手指,柔柔按著牠兩眉之間,反覆一遍又一遍。
阿衡把頭壓得很低,一直沒有動靜也沒有發出聲音。
許久,許久之後,他用乾澀的聲音開始說話。
「我中午在睡覺,」他吸了一下鼻子。
「忽然聽到很大聲,有人拿東西亂打的聲音,我嚇到了,覺得很害怕,」
「很像有人在用東西敲鐵窗,很大聲,也有罵的聲音,可是我聽不懂。」阿衡是日本人,用中文敘述已經帶著生疏的腔調,也完全聽不懂台語。
「等聲音沒有了以後我就出門吃飯,回來的時候,先到聖恩房間喝水,」他的雙手在膝上握拳,握得很緊,「結果看到摸摸躺在地毯上,姿勢很奇怪,我蹲下去看牠,鼻子在流血」
「我想要把牠抱起來安慰,但是牠忽然很用力抓住我的手……」
「我嚇到了,想把牠放下來,可是牠抓得很緊,所以我就,甩了一下」他聲音發抖,看著自己的手,「摸摸掉到地板上,身體一直抖,」他用力換氣,兩個拳頭緊緊握在膝蓋上,「我覺得,很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明恩盯著地板很快回話,有點生硬。
「牠一定受了很重的傷,完全不是你的錯」她感到心口緩緩引起灼熱感。
空氣凝止片刻,阿衡的拳頭仍然握得很緊。
明恩稍微回到時間裡試著整理思緒,伏低了身體檢查摸摸的口鼻,這才看到點點沫沫的血跡,
「我打給聖恩,他沒有接,就打給媽媽,」阿衡接著說,「我請媽媽快點帶摸摸去醫院,可是媽媽看一下摸摸,說已經來不及了,摸摸已經離開了」,他用力閉上眼睛,說出最後一句話,
「後來聖恩趕回家,帶媽媽去報警,請我等妳回來」阿衡的聲音逐漸小下去,整個人彎彎的再次低下頭來。
明恩想到下午媽媽在電話裡說,她有去找鄰居對質,頓時千頭萬緒纏在一起。
「嗯,我知道了。」她挺起身體,
「阿衡,你需要休息一下」,對於沒有心思安慰阿衡她感到很抱歉,同時從他剛剛的敘述裡讀到一股說不出的膠著。
「我去找鄰居,」
去找鄰居能做什麼?明恩毫無頭緒,身體裡卡著各種都只有一塊缺角的情緒,直直站起來走出房門、走下樓去。
No comments :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