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件作品,彼此獨立也稍微沾黏在一起,每一件都輕輕的,卻斂著某份龐然巨大的危險平衡,因而禁不得碰一下,姿態直白簡單得令人屏息,放眼望去是荒蕪的色澤,深進去,則有實心且綿延的內在。
好幾年不見耕舞,與他最初的緣分錯綜在一場場派對裡,在後青春期對創作、對關係、對社會、對世界的困惑與「要做些什麼」的年輕血液裡。
用幾根菸的時間快速度交換近況,看著眼前蓄起鬍子、練就了身形,聲音低沉渾厚的他,跟多年前那個在爽朗縱情中帶一絲文弱氣息的男孩子不一樣了,而從他對話時注視著你的眼神、眼神裡散發的光,能感受到他內在那些會引起人心中暖流的質地,更明確、直接,更勇敢了些。
我向他表白看這場展覽的感動,想寫一篇文字。聊天中,他得知近年我在自學星盤,便提出了一個點子——用他的星盤來書寫這篇文章,我毫不猶豫接受了。在後來書寫的過程裡,我逐步、逐步,發現這是一場多麽深層的自我探索之旅,對於他、對於我而言,都是。
冥王的切中、洞察、暴力,與巨蟹金牛的穩定細膩共生
某部分穩健踏實節奏明確、某部分抓住了環境內進去柔軟若水、某部分冒著岩漿燒燙的灼氣,這些組成,讓耕舞的靈魂能同時體會戰爭的血腥和羊水的溫暖,讓他能在充滿同理心與溫柔的同時果斷、殘酷、寡恩,為他自己與觀者,刻畫出生命於我們身上施加疏離與暴力的部分。為什麼?忍不住質問的同時,也明白這就是某種深刻認識生命的必須——必須看見、前往、經歷。
從愛與關係,到陌生的人與物件——我們存活在許多之間
註:文中標記為淺藍底的文字,為耕舞於展覽現場導覽的錄音
;「愛若磐石 Love As the Stone」
這件作品,是耕舞流著淚寫下的情書——寫了三種語言,從自己母語,到彼此共通的英文,再硬是用google翻譯成完全陌生的、對方的母語韓文:「我一個字都看不懂,就邊哭邊抄了三頁」,感受到愛在三種語言中流轉,也被膠住,國族之間相異的語言造出人與人的隔閡,感知多面交織的豐富性和言語表達的單面性,則造出了人們內在本質上與世界的隔閡。
然而,最後,這封信沒有寄出。或許這反映了,他用「狠心」的方式將脆弱隱藏起來,把對自己的不確定隱藏起來——用冥王狠心果斷的蠍性,去斷掉豐沛感知要朝往的路,斷掉再去連結觸碰的渴望、任何可能。
;「無用的努力 Useless Effort」
一對互相接通的延長線,卻沒有通電:「所以他們一點意義都沒有」。
赤裸裸一記直球的比喻,將封閉式關係的某部分本質切出剖面。感到彼此相通而在一起的人們,最後仍抵達不了對方內裡最深處、那份永恆且無人能及的孤獨。
人類彷彿希臘神話中的坦達羅斯(Tantalus),因為犯了褻瀆神的大罪而被懲以嚴酷刑罰——永遠困在飢餓與口渴的痛苦裡——但他面前有清澈流動的溪水、被樹上結實累累的鮮美果子所環繞,彷彿觸手可及,這些卻在他靠近的那一秒離他遠去——「締結關係」對人內在永恆的孤獨而言,總是以救贖的姿態現身,我們以為抓得到在對方身上看見的那抹希望,那希望卻終究只屬於對方自己,我們無法共享。
;「試過 Tried」
他觀察,在常去的理髮店發現門口,看見一張用八字鐵片打在裂開的扶手上、一張修補過的椅子:「我看了好多年,很著迷,這張椅子大概才兩三百塊吧,但老闆居然這樣修了他」,準備這次展覽時,他決定要把這件作品帶進來,便跑去問老闆能不能借他,或賣他這張椅子,更或用一張全新的椅子交換?老闆婉拒——說他捨不得,他就是要這一張。
老闆的婉拒就像一份破譯失敗,卻得到重要暗示的密碼,間接傳遞給耕舞這份執著背後隱含的力量。最後他決心要複製這件作品——去買了一張全新的,拿去跟計程車招呼站的司機換一張舊的、有裂痕的椅子,再用跟老闆一樣的方式修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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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這件作品讓不只我一位觀眾,在光是看到作品的照片時,就感到心口也狠狠被釘了一槍。
「我有很多作品並不是我想到的,而是我在街上遊蕩的時候看到、很感動,想把它們放到展場裡面。」
耕舞在說這話的時候,讓觀者可以完全同理他的感動、也更加欣賞他的浪漫與愛的本然,他在隱藏未知的脈絡裡細密構起連結,在城市裡、生活裡的邊邊角角中,直接且溫柔的,拾起一個個被埋在日常生活中、埋在層層心房中那些發送不出去的訊息,透過作品將之表達出去。
;「帶走 Let Go the Sorrow」
家人給了幾乎淹沒他的期待賺足了資源將他送出國,只希望孩子能擁有更好的「前景」,卻在他鼓足勇氣將同志身份表白後,只是堅定地說:「你的幸福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獨子,你要為家裡生孫子」。
「沒有拌嘴,我們沒鬧翻,但是竟也沒有:接受。」展覽手冊 p.7
當生命活騰騰的本然面貌被忽視、冷漠以對,他又如何前往那片「前景」、如何回應出於家人期待而將自己送往的異國?
他把感受到巨大空白的自己,形象化成一疊跟他一樣高的白紙—— 每張白紙都代表一份不起眼且瑣碎的日常與生命之無力,一片薄紙堆疊了幾千幾萬次後,聳立成一座厚重的塔,尖銳具象著生命之無力與沈重的樣子。
而巨蟹七宮與他者連結的本能,讓他得以使用柔軟的方式,將這份不可言說之重轉化成另外一種形式——邀請觀者將紙帶走——帶走、分擔、感受他的厭倦與空白,或畫下自己的前景,與他分享。
;「突如其來
This is Love」
「這件作品也是我發現的。」
有一年失戀,他騎車到一座橋墩,發現橋墩底下有一個洞,一根繩子穿出洞、綁了一顆石頭,懸在空中隨風飄動。
「我看到的時候覺得很感動,很像一顆懸而未置的心跟一段感情。那根繩子很沒有理由的穿出來綁住石頭後,一直受到外力的影響,去決定他要往哪邊飄盪、會不會掉下來?不知道。」
時隔七年,前年(2020)他特別回去看那座橋墩,繩子還在,但石頭不見了,後來他便決定在這個展覽裡,把這幅景象呈現出來。
「如果你們走近的話,會發現它吊的高度剛好在人的心臟位置,有點像是你心裡的那顆石頭。你看到它被懸在那裡,可能會想,我要開門出去嗎?我要把它剪斷嗎?還是要對它做什麼?某種懸而未決,大概是這個感覺。」
聽著錄音檔,在這段浪漫感知與行為的背後,我感受到他的凱龍星隱約作痛——繩子被打上繩結,包覆住石頭隨風飄蕩,作品原文叫「This
is love」,象徵著心上有結、愛中有結,隨波逐流無所歸依——但沒有關係,這是一段必然的過程。
結:結合、結婚、結局、意結、情結
—— 一場和解的旅途:獅子能量的原形神話
;「認同認證 Identity Certificate」
「左邊你可以看到,是我的結婚證書,我是靠結婚留在英國。我前夫知道我一直很想換掉Lin(林)這個surname name(姓氏)。我覺得這個姓一直很絆住我,住在英國這五年,我很難向任何人解釋『What Taiwan is』,還有Lin這個姓。我發現很多時候,大家對我的想像沒辦法多於『我是一個有錢的中國人』,每次我跟大家提到『台灣』的時候大家就會說:『Oh I love Tai(泰國) food ! 』
以前沒有覺得我被歧視,直到疫情快開始那陣子,我發現我所有包裹都寄不到家、都會寄錯,或是只能到警衛室,就是不拿上來,直到後來我正式把Lin拿掉,換了我前夫的Yerlikaya,所有的包裹都寄得到,然後我申請的徵件就上了。
我把我的姓從Lin換成Yerlikaya之後,上了一個英國的雜誌、有兩個實體展出、線上展出,可是都是我的舊作品,我想說,這些作品以前也投過,但我用『Kengwu Lin』就是沒有上。才真的發現,如果我要當一個國際藝術家,用『Lin』這個姓,大家永遠都會看待我是有錢的中國人,覺得我夠有錢、他們不需要給我機會,或是,大家看我的作品時,會無法超脫『Me, being a Chinese.』這個角度,所以我就是得拿掉。現在,我正式的藝術家名字是Kengwu Yerlikaya。」
這段自述,揭示了這個世界再怎麼聲張人權與平等,人類這種生物,本能就是會戴著濾鏡與歧視,反射性的去看待人事物。必須很有意識、高度自我觀照,才能擺脫這副濾鏡。耕舞身處異國,因為姓裡的國族暗示,成為他創作上的絆腳石,而這也不得不引起他、引起聽這段自述的我們,重新湧現「台灣、中國」之間政治意識形態角力、再次認知到台灣在世界地圖上的渺小。
然而,政治論述並不是我擅長的寫作範圍,在本文裡,希望先把焦點拉回耕舞的星盤上——又,這個狀況在耕舞的星盤中,或許有更超脫於現實意識形態的詮釋方式。
對耕舞而言,可能是凱龍星落在獅子九宮的緣故。
凱龍(Chiron),在希臘神話裡是一個半人半獸的神,祂是一個智者、老師、醫生、音樂家、預言家,為了擺脫獸腳上意外被射中的毒箭所帶來的永久疼痛,選擇將身為神的永生,交換給因為偷火種送給人類而被宙斯降罪到冥間的普羅米修斯。最終凱龍如願死去,升上天際成為人馬(射手)座。
落於凱龍星的能量雖然受到永恆創傷,我們卻也具有將傷痛昇華的能力。
耕舞的太陽、水星,與凱龍星都是獅子,月亮也落在代表獅子的五宮,這象徵他的個體意志會往「展現出真正自己、經歷愛、成為愛、給予愛」的方向走。獅子也象徵創作的天賦,而富有獅子能量的個體,最終最需要好好捏塑、展現在觀眾眼前的作品,往往都是自己——如何真正真摯,活出自己的模樣。
凱龍星落在獅子,象徵耕舞的靈魂曾在獅子能量上受到創傷,因此,今生要再次透過創作與愛,踏上一條「找到自己、成為自己」的路途,透過傷痛經驗進行自我療癒,也會藉此強化、深化太陽獅子的感受。落在九宮,則代表他靈魂的過去式對「前往異國、往更高學術殿堂求學、提升心靈和信念的成長」的領域,同樣曾受到挫折與傷害,因而今生要再來走一遍。
將創傷昇華的凱龍—— 找回愛的與純粹自我價值的帕西法爾
在獅子座的原型故事裡,有一個具代表性的中世紀神話,叫「帕西法爾與聖盃」(Perceval/Parsifal)。帕西法爾的父親是一位騎士,在他出生前就戰死了,母親帶他隱居山林,不想讓他也走上騎士之路,但帕西法爾長大後,終究親眼見到了騎士、決定要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便拋下母親走上這條路。沒有受過訓練的他,在路上遇到了正在找對手決鬥的騎士,他用本能、拙劣的戰鬥技法與之對戰,居然打敗對方;他遇到心儀的女子、戀愛、初嚐性的滋味,卻以笨拙無情的方式離開對方(一如他離開母親的方式)。
最後,帕西法爾來到一片荒蕪土地,這裡有座守護著聖盃的城堡。他在城堡裡目睹了一場聖盃儀式,這個「聖盃」能無條件使生命延續、使傷口痊癒、使萬物萌發勃勃生機,而守護聖盃的老國王,因為年輕時輕率魯莽,在戰鬥中被對手去勢,傷口永遠無法痊癒、再也無法生育,需要一位勇敢、純真的騎士,在儀式過程中提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疑問,才能使國王恢復健康、讓大地再度生機盎然,也能得到王位,代替老國王繼續守護聖盃。
那時還什麼都不懂的帕西法爾,不知道要提出什麼問題,只是旁觀直到儀式結束。隔天他離開城堡,決心成為一個真正的、足夠成熟的騎士後,再回到城堡。他展開一場自我探索之旅,在途中經歷迷失,也懷疑過生命與信仰的價值,傷害人、被人所傷,也因此學會同理與柔軟,慢慢的越來越足夠智慧,足夠成熟。
在經歷許多冒險患難後,他回到城堡,在儀式中篤定地向聖盃問出了決定性的問題——「聖盃,國王的身體哪裡不舒服?」,沒有過度的揣測或拐彎,一個最直接、純粹、坦承的提問,話一出口,老國王立即恢復健康、荒蕪的土地再次欣欣向榮,老國王並表示他是帕西法爾的祖父。帕西法爾最終獲得了王位,也拯救、找回了在生命中缺席的「父親」——在這段冒險旅途中,他最終活出了真正的自己。
photo from Fafner's遁世居 |
獅子能量最深層的欲求,是尋找自我與生命的核心價值,在這則神話隱喻中,也代表著尋找「父親」。獅子所象徵的父親是太陽的形象——散發滋養萬物的熱能、生命的給予者、榮耀與愛的給予者——跟牡羊能量、摩羯能量所象徵的父親是不同的三個面相,牡羊象徵的主要是「個人內在英雄本質、實踐自我價值的父」,摩羯則象徵更深層的「權力的父、舊有政治系統的父」。(題外話,作者個人認為中國與台灣的關係很像摩羯與獅子,有機會於往後的文中再討論。)
看回耕舞的作品,可以直接發現,在《帶走》中父親不認可他本來的樣子、《認同認證》裡使用林這個「父姓」讓他在國際舞台上受到挫折,都象徵了神話中「父親」這個角色的缺席與缺失——騎士父親的早逝、老國王的身體殘缺導致他無法振興國土,「父」失去了生命、愛,與充滿活力的狀態,而這個狀態,可以藉由兒子的幫助,再次找回來。
帕西法爾在早年莽撞、笨拙地與環境碰撞,試圖闖出自己的騎士之路,也呼應了耕舞在更年輕青澀的求學時期,試圖以各式各樣的途徑——創作面、情感面,衝撞出傷口,在傷口中開拓出往前的路,在傷與被傷中找到意義,在激烈與縱情中劈開荊棘、找到方向。
於遙遠的異國,耕舞拿掉自己的父姓、換成生命中另一位陽性的姓氏,幫助他在創作之路上更加站穩、幫助他得以拿掉他人的有色眼鏡、得到資源、得以被看見。
若以神話的角度隱喻,耕舞所穿戴的帕西法爾正在路途上。
與血親之父之間的疏離與挫折,讓他選擇先不要這個父。他走在自己的路上,試圖創造出一個能讓他被環境、被自我認同的狀態——能讓自己的真正面貌被看見、被肯定的狀態。即便是要先成為他者、即使是先更與自己的源頭疏離,都是必經的過程。
或許旅途走到最後,耕舞會在經歷更多深層、綿密的經歷後,找到那個合宜的問句——使聖盃醒轉、使老國王痊癒、使他心中的大地復甦——讓他能與原生和解、與自身和解,從容自在,坐在他心中終於能活出自己的寶座上——這是星盤指引出的故事,也是我給耕舞的祝福。
而展覽的名字「失敗藝術家」,亦反映著凱龍獅子,反映出耕舞對自己的猶豫、對做創作的質疑、可能對現狀不夠自信不夠信任,但是,他也藉著這份猶疑走了好一段旅途——由海外歸返,以島為家,從線上開始,再由北、至中、而南,費時一年半辦了四場展覽,慢慢的,在旅途中聆聽生命於這個階段給他的回應、給他的禮物,指引出下一條可能也不一定確切的路。然而,我們都是在這樣的不確切、這樣碎片的當下中,亦步亦趨摸索著往前。
謝謝耕舞坦承直白的創作,連帶出了這篇觀後感,在生命的路上,我們回頭見。
「以島為家——失敗藝術家回顧巡展」(Home Land Is Land—— Retrospective Tour of the Failure Artist)
這一連串橫跨線上與台灣北、中、南的展出,分別代表著耕舞自2014年起創作歷程的不同時序,分別為:
●第一章:「共存著」
返台後對故鄉作為島嶼的創作回應(2021年7月,台北國際藝術村)
●第二章:「兩者之間」 - Chapter
2: Between the Two
英國留學期間的創作語言轉換(2021年11月,台中窯座)
●最終章:愛的許可證 Last
Chapter: The Permission of Love
在台灣藝術學院的創作初期(2022年1月,高雄鹽埕黑白切)
∮ 本文參考資料:麗茲.格林《獅子座原型神話I、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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