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內觀(上)

December 2, 2016





內觀後第四天,感到自己又躁起來。

每個人經歷內觀的過程與內容都會截然不同,因為這方法是以自然法則為基礎。

每一具肉體裡的靈魂,經歷世界與自然的感知、運作方式與都完全不同,因此,我們體會內觀的方式,便也遠超過我們所能想像的遠遠相異。他是中性且智性的,一種宗教色彩淺淡,貼合自然基礎,只要擁有肉身,便能自然進入的方法。

而這次內觀行,並沒有帶來即刻的清明、強烈感受,或某些立即能體會到的轉換(儘管仍偷偷期待),甚至在後幾天已經瀕臨渙散,打坐時不斷變換姿勢、放掉專注點,沒有盡全力在最後一兩天練習內觀。但這段經歷讓我清楚感覺到了,能使自己更穩定的方向,也看到相對清晰的自身狀態,試著在過程中清理掉,許多因為本性的匱乏和欲求,而招惹渾身的愁煩憂患。
雖然最後,那龐大的我執,和不由自主生出的種種困惑,還是讓清理過程不了了之,但整個人好不容易明朗許多,這也是完全不語、不做肢體與眼神接觸,人際互動幾乎為零的環境所帶來的。

頭三天給的功課是觀察呼吸,也是最專注、最努力保持平衡的三天了。

一開始思緒很多、雜、昏沉,閉上眼睛沒多久就會被思緒帶走,思緒並不是「進來」,而是像黑霧一樣籠罩腦袋,並非清晰可辨,腦子就像一團灰泥,不斷地在裡面竄動、跳轉、閃爍,自己卻渾然不覺,要好一陣子過後才會忽然發現,原來剛剛完全飄走了,沒有專注在觀察呼吸。

也才明白,原來這就是bad trip的某種樣貌。
那些不舒服且可怕的經驗,有一部分是放大反映了我在現實中一直以來置身的狀態。

才發現原來在日常生活中,我一直無意識被這樣混濁的思緒帶走,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做事的時候、與人相處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幾乎無時無刻,很少真正關注當下的行為,而集中在腦袋裡的糊狀思緒中,現實忽遠忽近,卻無法實際被我接收到。這模式,逐漸累積出一直以來的飄和糊。

而那些混濁的思緒,總地來說,不斷在過去與未來這兩端跳躍——對過去的沈溺、執意、悔恨,和對未來的預設、想像、期待。在印度禪師葛印卡每晚例行的錄音帶開示中,一針見血地刺中了這個運作模式,我嚇到了,在他描述這一大段時,怔怔抱著膝蓋坐在禪蓆上。

「多麽瘋狂的心啊」,葛印卡說。他們以「貪愛」來稱那些沈溺和期待,用「瞋恨」稱那些悔恨。人們都不想要不舒服、不順心的感覺,追求舒服、符合自身期待的事物,這就是痛苦積累的原因。

好累啊,那些放不下的關係、執著、失望、期待。

而前往內觀當天,我還在為了與人之間煩惱。

搬回來幾天,緊繃又疲累的身心好不容易攤開來,運作得還不太穩,卻心繫著幾封未回的信。花了一個上午寫完幾封信後,匆匆忙忙拎著行李搭公車到車站,才發現竟忘了帶錢包,雖然大概用不上,但要離家將近兩個禮拜,想想,還是得有錢包在身上。

有些喪氣,但還是打起精神來解決問題,打電話通知中心我會晚一兩個小時報到,然後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返回家。

多了這段路途,讓匆匆忙忙的狀態沈澱了些,也再度升起一直以來的困惑——為什麼我總是這樣,總是把心思依附在自身之外的關係、環境上,而把自己落在最後頭,但又因此,我最執著的也是自己,那些從環境中得到、投射出的感受,與過去經驗相互作用,形成了非記下不可,也困頓於書寫,和文字扭打的執著。

而這一大陣子,對環境的敏感與害怕還是持續運作著。

公車上很擁擠,我將行李箱擺在腳邊,一腳踏在緊急逃生門的階梯上,一腳踏著地面,不一會,稀疏幾個人上車,有名男子站在我前面,離得很近,我聞到他身上微微散發出的騷悶氣味。

過了一兩站,我發現他雙手拉著公車吊環,幾乎全將身體重量放在拉環上,緩緩往前、往後擺盪,騷悶氣息陣陣刺激我的呼吸,而他不時似笑非笑,發出細微的唧唧哼哼聲,我目光向下,看著他太過鬆垮,染了層薄灰色的上衣,看他身體一傾一仰,循著車子震動與身體重量,做不規則的前後律動。

然後,他忽然傾過了頭,整個人掛在拉環上,一鬆手就會往前衝倒,他周圍的人開始感知到這個有些失調的個體,並些微閃避,而他傾斜的身體,壓到我沒收起的行李箱提把,提把的卡榫已經有些鬆脫,被他碰到便「啪」一聲落下,我的心揪了一揪,環境底下未能言說的大量資訊,令我不由自主又升起思緒、情緒,與隨之而來的害怕。

這份怕不僅是怕對方、怕那氛圍,也是怕自己——湧起這些感覺的自己,以及體內和他們相同的失調成分、人人都擁有的那成分。

這樣的場景,是一直以來都無法跨越的關,究竟要如何保持住身心中軸,去面對這些失調的生命狀態?

那些蜷縮於街邊,令人只能不得不選擇忽視的遊民、賣口香糖原子筆衛生紙的面孔們、每一具失去意識和自主權,沿街喃喃自語的身體,以及,每個人身上都有的那一點點歪斜與畸零之處——靈魂和肉身接觸不良的產物。

我知道,已經太長時間對這些狀態感到敏感害怕了,這會是構成歧視的基底,然後想起房慧真。

在一次他和楊索的座談會,房提到有個晚上在台電大樓被一名男子問路,男子看起來是從遠地到台北來的,而且至少有十幾二十年沒回來,因為他說,他要去「__」,以前都是越過一座山就可以走到的,但現在不會走了(忘記地名,但距離之遠,可能類似台北市區到新莊的路程)。

聽到是用走的,房很訝異,但的確,二三十年前,多少人離鄉背井來台北打拼,依憑的交通工具往往只是一雙腳,而那時的地景絕對與現在相差甚遠,便很自然相信他說的是實話,帶他去搭捷運。

房在講座上平靜的說:「在月台等車的時候,我跟他講話、聊天,如果我不跟他講話,他看起來就會像是一個奇怪的人,但因為我跟他說話了,旁人就會覺得這個人是正常的,沒什麼問題。」他說這話時,並沒有憐憫的意味,甚至沒有任何情緒,語氣卻堅定、直白、坦誠,敘述出事實。在台下,我凝神的聽,被一顆無我柔軟的心靜靜引起振動。

再想起平路的《黑水》中,引用楚門·卡波提《冷血》裡的一段:

「對這個世界所持是偏妄的看法,總覺得別人排斥他、虧待他、不理解他,對別人加予的批評過分敏感,也不能容忍被人取笑,總敏銳地感覺出別人話語夾的輕蔑或污辱,……他深知本身對友情與瞭解有高度的需要,但卻不情願信任別人。……他把人區分為偽善與惡意兩類,終將受到他給他們應得的報復。當感覺被人欺騙、輕蔑或鄙視時,激憤一觸即發。」

這段敘述,寫出了這些人們通常處在的狀態。他們面對世界時,隨時得豎起保護自己也時刻等待反擊的刺。

而在某種較抽象立基上,我們也時常置身在這樣的狀態,每個人都有可能基於截然不同的理由,置身這樣的狀態裡。

每當說不出體內混濁的雲霧,就容易導致在對話中,順著別人的話鋒與方向走,或是被對方誤解誤認,在狀態孱弱時,莫名承認、接受一些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的東西。

然後,才在獨處時後知後覺的發現,我並不是方才對話裡被推斷的那樣,便生出後悔與不平衡,有被自身背叛的窒息感。

因此,往往太容易放棄表達,躲進文字身後,總是以為,交託給文字就能說清楚,卻也累積越來越多「試圖用文字再表達更清晰」的事件,讓自己逐漸落在當下之後,進而被一層層的過去包覆,感知不到當下。

然而當我能說得比較清楚時,又顯得太過有防衛心了,太想捍衛好不容易能表達出的東西,對任何一點點質疑的言論或神情、言下之意都敏感,尤其在遇到說話相對篤定、思路清晰的朋友時,總會翻倍反映出我的糊,與事後的不平衡,然後對語言的巴別塔生氣,對「看見聽見」這一層維度感到生氣。

極端的兩種狀態,讓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越來越混濁,被卡在極端之間,出不來,導致了失衡、導致了最後嚴重的內外不合一,找不到身心的中軸。

因此,也越來越容易對他者有防衛心,生出攻擊性——本能地想要包著一層膜,卻又控制不住膜裡面的爆炸。

同時,太喪氣於具攻擊性的自己,再進而對:「為什麼我越來越願意也可以聽得懂別人、可以收住自我去接收與理解對方,卻總是在自己訴說時,一頭撞上別人的自我」感到喪氣,與嚴重不平衡,再接著想起,自己其實也還是有許多自我的時候,想起,對別人的理解應是不求對等回報的。

兩股相反的意念硬是衝突,卡住、過不去,暫且避開,就也逐漸疲憊、拙劣於表達,同時越來越疲憊、不耐於接收感知他者的狀態,將自己蜷縮起來,便也背道而馳的越發自我了。

這就是十一月初,搬離台北之前置身的處境。

No comments :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