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北美館,台北美術獎展區,一個叫太平洋公主的作品。
整個空間是顆粉紫色,正逐漸氧化發黃的蘋果,牆邊光光擺著一張皮沙發,東西很少,少得令人不得不泛起一陣莫名其妙,而基於某種隨機隨意,有時候走進來,會晃悠悠地看見三個戴著米老鼠頭套的女體坐在沙發上,姿態單薄也懶洋洋,滑手機、看書、沒幹嘛的發呆。
在這近乎完全獨立的空間,聽得見從其他展間透過隔板隱約傳來的影音、機械聲響,造成詭譎且帶有引力的氛圍,空氣冰涼,飄著一股黏膩的不知所云,令人不知該做什麼好,面對眼前赤條條的身體,人們自然會尷尬的尷尬、傻笑的傻笑、故作鎮定的故作,有些人可能一進來便默默緩緩但筆直的朝出口走去,而有些人坐下來,等,可能會發生些什麼。
或許會發生,又,不直接在這裡發生。
以裸體作為方法,要說什麼、要表達什麼,一直都是巨大、近乎暴力的手段。為了所謂藝術而做的裸體、為了發言而在公共場域做的裸體,已經不是新鮮事,但只要身體一露出來,總是會對大眾造成不小的衝擊和不知所以,出於人下意識食色的好奇,總會產生輿論式的熱鬧、淪為視覺上的強迫與失焦,要從裸體背後拿出某個議題去說服人,並不容易。然而,反過來說,裸體早早就從媒體、社群網路、報章雜誌裡,漫漫擴散至生活中,成為再普遍不過的風景,這兩種狀況相形之下產生的謬誤,似乎正是人身上存有的矛盾。
在這空間裡,女體仍是性的,而那份性被米老鼠摻進了弔詭的氣氛,因此釋出漫無邊際(或說漫不經心)的空白給觀者,要怎麼去感覺想像,隨便,那是你們的權利。
米老鼠象徵一個仿造最粗糙的夢幻,進而被過度複製重曝至失根懸空、歡騰無趣的樂園—— 一個失去原始意義與本體的幻影,無關真實性,卻又等於真實世界的運作邏輯: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美好虛弱的謊言。而赤裸的女體戴上了這麼一頂與身體不成比例的米老鼠笑臉,晃著一股不協調的懶散和反胃,他們滑手機、翻覽書頁、發呆,不賦予行為意義,大把大把拖磨時間,那份介在認真和不認真之間的落差,成就了瀰漫整個空間、以詰問姿態勒著人們脖子的無聊感。
這股再現實 、誠實不過的荒謬,肢解也重構了女體,撕開視覺,裏頭是某種女體仍陷在社會裡掙扎,卻已經不知該從何奮力掙扎起的狀態,女體已然成為塑膠袋,輕易好用,用了也就忘了:好無聊。而通俗社會透過對女體的消費,去壓抑那永遠不夠,永遠抓不著也洗不清的種種欲望——伊甸園裡,亞當將偷吃禁果的罪歸給夏娃,女體,從此,在與男體相互含有的同時和人(MAN)為敵,也與自己為敵,從此承受生產的痛,成為生來就要弄髒的白色,一座歡愉,濃郁無邊的汪洋。
以女體做爪,這空間就像台故障了停不下運作的夾娃娃機,懶懶剌剌在一片彩色可愛的充填物之間挖開個洞,讓來人莫名其妙就掉進去,身處在太大片的空白裡聽著自己鞋跟嗒嗒、抽風嗡嗡,試圖再停留片刻或者匆匆離去,然而,說穿了,觀者其實無異於沙發上的女體,那對赤裸不甚確定而導致尷尬的直視,或許就是對自身茫然狀態的直視。
在這弔詭中稍拉回來現實這頭,對頭戴米老鼠的女性們而言是工作,對展場人員而言是戒備,對大部份人而言是煞有介事卻難免困惑的認真。週末,美術館人潮稍多時,有人乾脆坐下來聊天,母親帶小孩排排坐在牆角,指畫著米老鼠試著對孩子解說,似乎不確定這是「藝術上」的性教育或者?成群女高中生竊竊私語著討論,能不能互動?要不要去問問題?保全不時走來走去,還不知道這展場主題的志工阿姨在門口驚訝低語:「架冷餒!趟光光咁袜寒?」,沙發上的女體透過米老鼠咧開笑的嘴巴低頭看書滑手機,也看見自己的胸脯,頭套嘴裡的紅色小舌頭,狀似舔拭著自己的身體,一應通俗文化對女體的索取與凝視,不禁莞爾一笑,莞爾是承受,抑或半放棄?唉,種種種種,不就是這人間,承載著無數掙扎要抗拒規訓的心靈、每一具在混濁軟塌中試著再撐起自己的皮相、無聊而巨大的社會、瘋狂的政治、失語的藝術和文字、奮力要讓自己好好過著的每一分當下、怎麼走也走不盡邊緣的邊緣、神聖的性的純粹的日常的邪惡的身體,這人人蝸居的太平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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