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

November 4, 2016


記於,2012.9.22
完稿於,2016.5.21

已經過了晚餐時間,與你約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蛋糕店。

「等一下就要回台中啦,隨便聊聊天就好。」電話裡,你的語氣隨興得天真爛漫:「我買了很好吃的便當吶!這間店很開放啊,座位很多,很方便。不會不好意思啦,座位本來就是要給人坐的啊!」我說不過你,只好匆匆趕去。

自動門嗡嗡敞開,一眼便認出滿頭白髮的你,正俯身於桌面,在小小的記事本上專注書寫,你的記事本是座銀河,總是密密麻麻爬滿了你古文般顫抖的字體。一抬頭看見我,便不顧中間還隔著段距離,站起身來扯開嗓門直呼:「唷!又更像個小姐了!」發出洪朗的笑聲走來,粗魯卻急切,給我一個熱且沾滿汗水的擁抱。

桌子旁靠著一個拖拉式鐵製菜籃,裡頭有好幾包用塑膠袋分裝的行李和鋼琴調音器材。你一面興致勃勃說,改拉這個菜籃到處跑有多輕鬆,一面彎下身翻翻找找,在塑膠袋悉窣作響的摩擦聲中,拎出幾袋台中家裡帶給我的東西,也一如往常過動,大手大腳掉了這個灑了那個,我低聲哎呀哎呀喊,緊跟在你動作之後收拾。

要給我的東西都交代完畢後,你把兩個裝得滿滿的便當提上桌,已經透印在餐盒上的油水禁不起拿動,一骨碌滲了幾灘在桌上,我把動作放得輕而小而快,清理完桌面,再到櫃檯點了兩杯調飲,我們便在半開放式的蛋糕店裡吃起便當來。

那陣子,成天悶在租屋處的我,把自己和所有事情攪成一團亂糟糟,讓這時刻顯得格外緩慢清澈,食不知味怔怔看著眼前的你,那份根植於本性中的簡單與真誠,讓你整個人透明直白得一翻面就要破。

你開心細數今天跑了幾戶人家、調了幾部琴,喃喃算著賺了多少,大聲的說:「哈利路亞、感謝主!」,然後一臉得意宣布要給我零用錢,從記事本的夾層裡拿出一張摺疊過的千元鈔,作勢大方要給我,卻又調皮的收回去,在空中繞著圈圈比劃半天,我無奈,苦笑著把頭撐在桌上看你搬演,直到你忽然停止嘻笑,抓過我的手輕聲說:「好啦,給你吃飽一點。」

這些毫不掩飾的話語動作令我恍惚了一瞬,眼眶本能泛起一陣酸,帶著羞赧和更多複雜情緒,捏著你的手說謝謝,靜靜把鈔票收進錢包裡,試圖在過程中快速收好情緒,抬頭想給你一個切實的笑,但我不知道當下臉上浮出的是什麼。

那天的你開朗且平靜,講起話來緩慢和藹,偶爾慢條斯理的亂跳針,繞在幾句話裡迷路、找不到下一句話的入口,或是用錯了詞句、顛倒了語法,在教會講台上,這總會引起信徒們哄堂大笑,而你會傻傻愣住,渾然不覺自己說錯了什麼。

在台北讀書這些年,鮮少回家,也斷了與教會的關係,難得見你專注快樂說話的模樣,感覺到你被不甚穩定的身心狀態影響之餘,還能用溫柔的方式,去理解、表達對人事物的感受。

自孩提起,面對你,便時常交錯著困惑、憤怒、感到受傷的情緒,不懂你老是對母親歉疚些什麼,又老是無力於什麼、痛苦著什麼,不懂你們掛在口中的身心問題,更無法辨認這一切與宗教結構之間,有什麼潛藏的脈絡與矛盾可循。

每每目睹母親與你的衝突後,我會寫一封孩子氣的信給你,注入祈禱、哀求,與兒女孺慕式的愛,希望你好起來,求你好起來。

但這些信件總是無法得到期盼中的回應與轉變,只是證實了無用。

同樣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發生,無用再寫,寫了再無用,每次落空都成了一記打在內裡的悶聲棒喝,長年累月下來,便逐漸搞不懂自己追在你身後切切懇求的,和你總是無力面對的,到底是什麼了。也逐漸形成慣性,避開那些對你的種種困惑與憤怒,隨著年齡增長慢慢轉換成心疼,有時則是不耐。

長越大,我越加給自己一套機制,只要在教會或公眾場合,就將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擅自替你做眼睛、嘴巴,介入那些因為你的大手大腳、孩子氣、粗腦筋,而顯得不夠「得體」的狀況。我開始認得出旁人充滿疑慮或不友善的眼光,卻解不開他們眼中的結,只好選擇阻止你的話語和行為,介入你與周遭的應對和互動之間,將你遮掩下來。在教會,母親更得時常一肩扛起你逃避、躲閃掉的責任,找一些細碎日常的藉口,替你粉飾不穩定的精神狀況。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與母親站在同一陣線上,試圖去「抵禦」環境,「保護」你,還幼稚得看不清,這樣的方式也是在傷害你,只覺得好累,在更多時候感到厭煩與心急,要不斷掩飾某個你身上的狀態。而這辦法終究無法長久下去,讓這個家像逃亡似的,一間教會換過一間教會,由南到北,不斷遷移,是信仰的順民,亦是流民。

上台北讀書後,母親時常在深夜突然來電話,憂愁叨唸,教會事務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憂慮著你又把自己關在房裡悶了多久、無故消失了多久、沒力氣了多久、或是又在教會裡做了什麼令人氣急敗壞的傻事。我往往只是消極聽著,勉強給一些虛弱的安慰,便拐著彎想結束通話,斷線後癱在床上發一陣恍惚的呆,把這些事草草掛回腦中蒼白的角落。

然而,這些植於生命底層的疑惑都尚未得到梳理的機會,大一下那年,我忽然就不要了。

斬釘截鐵,不要那些自原生起餵養我成長的宗教價值,甚至還沒好好弄清楚那到底是什麼,就氣急敗壞割斷一切信念的方式。

似乎只消一瞬間,便忽然看見了宗教的破綻,才發現原來宗教在我的生命中築起了高牆,才發現我從來沒看清楚過所謂「自己」和「世界」生得什麼樣子。兒時那些感到模糊的憤怒與受傷,頓時找到一個可以攻擊的標靶,牽連起另一串全新、強度更烈的憤怒與受傷,直指你和母親依附在宗教價值上,神化了「愛」,也因此弱化了在精神、物質上匱乏的人們,「以基督的愛同情、憐憫」,無條件給予,因而造成了關係之間的嚴重不平衡,埋下互相傷害的因,最後,把受傷的靈魂留給自己,留給家庭。

直指你們,放棄人原生的力量,遇到軟弱與艱難時,選擇往外向「神」求,卻拋棄了體內出於自身的意志力,而那其實就是所謂神的能力。更是嚴厲咬住你們的痛處,指控宗教的虛偽,將人本質中自然含有的陰暗面,一概化約為罪,建構出善與惡的對立、虛構出天堂的救贖,把「醜陋」的本質轉嫁給「罪」,在教義中自縛,在白色、乾淨的繭裡失能。

正值血氣方剛且固執的年紀,我對你和母親丟下一落又一落自認是實話的坦言,拋棄這份深根在體內的原生價值,離開宗教、離開教會、離開你們,極少回家,蝸居於三四坪大的雅房,過著潦草的大學生活。

最激烈的衝突過去好些日子後,不時會收到你寄來的一大包信件,總是不由分說的厚厚一疊,把平信寄成包裹,好幾次,郵差將過厚的郵件硬是塞進信箱口,黃色信封便邋邋遢遢擦了好幾處破皮。

每回拆這樣的包裹,都混雜著煩躁疲憊與不忍心,常常一個焦慮就扯壞了信封,骨碌碌倒出那些我再熟悉不過的內容物——教會週報、刊物、福音單張、每月讀經本,有時你會附上手寫信,但聖經經文總是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迅速地瞄過去,又失望又生氣,憋不住情緒就直接把整落東西丟進垃圾桶,卻又馬上掉下眼淚慌慌張張撿回來,一大堆讀不下去的紙頭怎麼收拾都不對,就這麼堆積在房間某個角落。

那個由信仰織就原生之繭,我再也穿不回去,卻破出來得殘缺而茫然。

這麼過了兩三年、再過了四五年,歷經休學,歷經生命的豐實與縻弱、荒疏,歷經幾段或割或飽滿的關係。時間一拉長,當初憤世忌俗、激烈的感覺便也逐漸淡化,慢慢的,只要避開宗教這一塊,我就能重新和你們相處說話,仍是那個時而細膩時而粗糙,時而溫柔婉轉,時而任性固執的女兒,用一層紗網掩去永遠辯不明的大是大非,拽著血緣這脈牽絆,好好地相處。

後來,當你起起落落的狀態又循環到平靜之處時,會來台北接幾個鋼琴調音的業務,也總抽空來找我,通常只會是短短一頓飯的倉促見面,你便得趕火車回台中,一如那天在蛋糕店的晚餐。

便當盒空了,再東聊西扯一陣後,你拿出一個十字架給我,神情認真起來,眉頭深深的皺下去,說,人在精神上的軟弱永遠無法靠自己堅強,但可以靠神、靠禱告,語帶擔心和妥協,叮嚀我,如果不肯上教會,至少要常常禱告,然後馬上順勢,要我帶你做一個禱告。

而我沈默。每每觸及跟宗教有關的話題,我總是沉默。

不願意,背後多半也是彆扭、感到氣結,即便也太明白,你已對我的固執做出許多讓步,但我仍不願意放鬆自己,去回應一點點你的期待。

而你總會左要求右懇求,軟硬兼施,探著等著要我開口。好一點的時候,我會苦笑著搖搖頭,壞一點的時候,則無法控制一臉陰沉的表情,喉頭被梗住,婉轉不得也假裝不來,自尊與固執密密封住我的嘴巴。

硬是破開宗教的繭之後,我強迫自己割除禱告的本能。下意識想要禱告的慣性成了片刻的安慰劑,在每次察覺自己想要禱告的本能時感到不堪,感到癮。

執意這樣的抗拒許久許久之後,才終於因著某種生命經驗的累積而漸漸了解,每一種信念的方式,於根本上都是殊途同歸。宗教圈養了「信念」那發散、流水的特性,套進模組,置入某些特定語彙,成為禱告。

信徒的禱告是向外的,向某種能量索求平安、索求寬恕,委身一股高壯於自己的力量,感到被包容、被原諒。

然而這力量,也潛藏於我們靈魂本質中。

祈禱是探進內在的儀式,用話語和意念,將這股力量由內向外延展,化開外在的固執與逞能,引出那份最脆弱,也最得以支撐起肉體的能量,在細如火花的瞬間觸碰到靈魂的質地,發現,原來貧弱的軀體,裹著一整個宇宙的混沌神秘。

儘管摸到了這麼一點共通性,我依然無法在你面前軟化一些,無法順著你的期待給出轉圜的方式。祈禱成了我與內在之間的私密活動,信徒那宣告式的祈禱令我感到笨拙、感到被大剌剌揭露,即便我多麼渴望告訴你,那些沉積在心底的真實感受,可是,我不願意將真心話放在禱詞裡,那會使感受灌入宗教塑出的模組,硬被加上幾分並非出於我本意的力量與強度——呼求的、正向的,心靈的安慰劑。

直到有次清晨,跟友人往深山裡去,在公車上接到你的電話,口吻清清淡淡,拐著彎,像孩子一樣怯生生,要我替你禱告。

讀到你的疲憊與茫然,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氣氛,像一把鏽蝕的刃,自兒時記憶中劃過來,疲弱的刺穿現實這層脆紙。多年來,父親的形象模糊在精神與信仰的霧裡,你就像是我孱弱而善良的姐妹,穿著父親的輪廓,一同仰賴母親的庇蔭過活。

你央求我,替你禱告。

咬緊牙,眉頭深皺,抗拒承接電話那頭傳遞過來的脆弱,固執延長著窒人的沉默。然而,窗外樹林急馳而過,在眼中交融成一片模糊的綠,心跳劇烈拉扯著胸口,深知無法再拒絕你。我無聲的大大吸氣、大大吐氣,倉倉促促,從糾纏成團的情緒中揀起一條思路,一脫口就忍不住滿溢的情感,嗓音彷彿被強酸熏過,夾雜著溶蝕的渣,聽起來破碎坑疤。笨拙而緩慢,轉譯兒時一封封字跡幼稚的信,再次試圖拉著你,一同找方式掙脫無力,找到撐起生活的力量。

能嗎?能嗎?

我宛如石柱,動也不動盯著窗外瞬逝的景色,一個字一個字說完所有禱詞,用盡力氣保持語氣平緩、用詞中性,卻攔不了幾道眼淚細細滑過臉頰。眼淚浸潤了緊縮至旱裂的神經,帶這對父女通往得以共容的去處,潺潺包納兩種信念的方式,流成信仰的河、匯成關係的海。

那晚吃完飯,你拿出一疊隨身攜帶的福音單在蛋糕店裡發,我望著你走動的身影發怔,對宗教賦予人的慈眉善目感到疲憊,卻也深知你的善良、直率,是藏在神職人員外殼之下的本質,並非依附著宗教而生。

而良善,卻總是相映著脆弱,你經常難以承載現實複雜的重量,卻又因為牧師的身份,硬是長出堅強,可那堅強,往往先為了符合信仰的價值與職份,好不容易生出的力量,得先經過這兩層的吸納,最後才剩下一點點,供養更裡面的,你本身。

後來,你卸下牧師職務,由媽媽繼續受聘於教會,移交掉大部份的責任。不再有非得如何的工作,無須過分掙扎於逃避與施力之間。樹底的根流失了部分立基,攀著餘土持續生長、錯長,枝椏或蓊鬱或病,都悠悠恍恍錯在一塊,隨風沐飛,維繫著最根本的生物循環,就好。你將某個質量空掉,無以自己,也不急著找了,如霧逡巡於時間,過日子,吃食、行走,成為一隻逗留人間的鬼,溫順而搖蕩。

晚餐後,我送你進捷運。走在後頭,望著你一頭白髮和溫吞的身形,忽然覺得,你應該擁有一層薄薄淡淡,很溫柔的保護膜。而我還是難免會用充滿擔心、焦急,一與你接觸就煩躁的心情在愛你,但又能在獨處時放鬆下來安撫自己,相信一切會慢慢好轉的。

你總是全然坦率待人,毫不假飾保留,也難免走在常人的認知之外。我只能嘗試著放掉用力與執意,緩在人與人之間扮演你的翻譯,嘗試順著你對待世界的方式,跟在後頭一路撿拾、整理那些你忘了放在表達裡的話,只能繞在你身邊,像沒有一樣,低度參與你和環境的互動,為你的善良佐證。我改變不了什麼,只能替你理理領子,在你又要提起零落的行李離去前,紮實擁抱你,在你頰上給一個沾著汗水與鬍渣的親吻。


道別,我在站外看你,看你的身影帶著塵埃,卻天真得毫無所懼,腳步微微外八,厚而坦率的邁開,鐵製菜籃在背後喀啦喀啦拖行,一頭白髮浮在寥落的人群中,幾秒之間,好幾道思緒纏在腦子裡無從分辨,一顆心在體內跳得又重又急,親愛的,我是如此無能,我是如此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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