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入冬前收攏

November 2, 2016


火車一過豐原便加快起來,窗外視野抬高了幾層樓,革新引起現實感,喧嘩著切開每個人慣常而恍惚的白日夢。喀啦匡啷緩緩到站的溫吞不再,舊質的香氣、沈積了草根質地的深濃畫面不再,明快蒙去那些,在生命軸線中顯得過於模糊的鄉愁。

走出亮晃晃的新車站,行進得扭捏生澀,回到舊站出口,腳步和視覺都鈍了鈍。連等公車的地方也換了,在站裡空坐近半小時,狐疑著怎麼今天車站人特別少,才眼前微微一震的看見告示。

這個城市,在我終於決定要「回家」時,進入更迭挪移的轉捩點,彷彿用一種乾淨的方式,數落我曾有的矛盾消極與遲疑猶豫。以為會如常下去的步調,微調到稍快些的頻率,城市角落中某些低調神秘之處,也明亮吵嚷了一點。然而,終於是決定,要回到這個不甚熟悉,一再一再逃離,卻又時常心心念念的地方。

近立冬,陽光仍莫名爽朗熱烈,公車穿越車水馬龍的文心南路,搖搖晃晃到達醫院。

先是疾病的氣味,然後是消毒水抑制住疾病的氣味。

那味道蒼白、淡而擴張,能安靜消弭掉某些東西,因而令人安下心,動作說話一切都能放得輕慢空無。想起經常出入醫院的小時候,再緊接著想起,原來小時候是多病的,而現下早已淡忘。

回憶一勾,那些痛與疾病引發的疏離便薄薄湧回來。

嘴裡的泡疹、脆弱得咻咻作響的氣管、夜半嘔吐與莫名高燒;急診、蒸痰機、X光、進入巨大的機器裡、驗血驗尿驗大便、針扎進手臂、貼上透明膠膜,蓋章;發熱發汗,昏睡,玩,痛,巨大的醫生,整群的實習醫生;等待再等待,把刺著點滴的手抬高過心臟,鮮豔的血便倒流進管子裡;有次正值聖誕節,疲累的母親買來聖誕老人音樂盒,安撫虛弱得沒力氣哭的我。

一骨碌竄來的記憶,默默多出沒頭沒尾模糊半塊,不完整不具體,沒有明確記憶點,已經在記憶庫中進行至淡出消融的階段,卻在走入住院層樓的長廊時忽然浮現,不甚熟悉的浮現——

每次住院,會不時央求爸媽讓我推點滴出去溜達,囁嚅著問,可不可以不要大人陪伴。矮矮一個傢伙,伴著點滴架笨拙不順的滾輪聲四處閒晃,緩緩經過緩緩偷聽偷看每一間病房;坐電梯去更頂層的禱告室,一要走近矗立的大門就退縮回去;或是佇在走廊牆上的畫前,看筆觸裡不斷轉換不斷浮現的人臉。

長大後,強壯得少有病痛上身,便也逐漸忘記那些棲身於昏藍的時候。

2935、2935,一面敞開著狀態感受記憶,一面數著走著,進了邊間病房,原以為會是有別於爸媽日常模樣的景象,可能鬆散一些,可能溫潤一點,卻只見他們各佔據一方,空氣僵住,光線陰暗,氛圍低沈躁動,一如在冗雜淤積的家中。

體內的我沉入湖裡,外面的我說嗨。

媽媽踏著夾腳拖,面色灰暗糾結,站在桌前執意要看手機,一頭灰白凌亂的長髮癱落於肩背,因為坐骨神經太痛,躺坐都不得,只好站。爸爸則緊緊坐在角落裡,緊緊皺著眉,把其他五官都一併皺進去,口中交換著沈重地吸氣吐氣,與喃喃不止的主耶穌、主耶穌。

原來等了一晚上又過了一個中午,開刀時間一直延後,遲遲不確定,只一再收到等待的通知,加上先前已經換過一次日期,再加上餓肚子身體痛,媽媽情緒便來了,爸爸無計可施,話越說越錯她越氣,便只能躲進禱告的世界。

知道狀況後,我默默退開往外走向護理站,護士一聽我問「開刀時間為什麼會延」便緊起來,豎出防衛的刺,霹哩啪拉給了非常篤定的回答:不確定,不知道,只能等通知。

一秒吃了閉門羹,我摸摸鼻子,也不好多解釋自己「沒有責怪的意思」,這個系統已經脆弱緊繃得禁不起一個過於簡單近乎無知的問題。

回到病房,躁動氛圍築起道擋開我的牆,無論說什麼都被強硬反彈回來,媽媽手機螢幕內的瓊瑤劇女主角穿著孝服,正扯開嗓門淒厲哭訴冤屈,攪和著爸爸低喃反覆的主耶穌啊、主耶穌,當下我還生不出足夠撐起這場景的幽默感。

雜訊湧來,體內的我越沉越深,在快要碰到湖底時,腦中忽然閃爍一下,安靜的回到媽媽背後,摸摸她一頭灰白長髮,拿出終於找到的老式髮夾給她,瞬時巧妙軟化了一點點僵硬,她攬起虛弱的長髮要我幫她夾上,握著灰白零落未經整理的髮絲,我一個揪心,眼淚就要衝出來。

回頭,爸爸持續糾結著表情輪迴永無止盡的禱詞,就像不斷吐出唾沫,濡出一個把自己封閉進去窒息的泡泡。腦裡再度堵起了對宗教的憤怒與疲憊,禁不住脫口,說,去吃飯,進預備室再跟我說好了,開啟逃跑模式。

*

租了腳踏車,多了對翅膀。

東北季風甚囂,那範圍有許許多多高樓,將大風往下捲,數度將我吹得前進不得,卻太開心。在地圖上先認好路,便在記得的範圍裡鑽小巷,轉彎,眼前霎的映入一道道縷空小磚柱,放眼就是整條河,是禮物,我驚呼,再轉彎,忽然連上長長的下坡,河的腥氣直衝鼻腔,快速掠過廟、畸零的菜園、穿著拖鞋在陽光下發懶的阿嬤。

放風了一陣,繼續踏著車,努力止住想要找間咖啡店寫字的念頭,告訴自己要回家,回家,面對原生的難就是回家,即便總是恍惚緊縮。

停妥車,走路,這個城市蒼廣的氣質頓時放大了幾分,許多建築高聳卻安靜,樹生得安穩,無關乎誰。走出巷弄,臨近嘈雜馬路,有個黝黑的漢子坐在路邊,狀態與說話都搖搖晃晃,喝醉般重覆喊著:小姐,帥哥,跟我一起去、跟我一起去。我躲開會產生直視的距離,默默經過他身後,耳邊迴盪著,跟我一起去、跟我一起去。

回到醫院前爸爸來電,說去做麻醉評估了,我可以在病房等就好。面對空蕩的病房,才終於湧出幾分昨晚熬夜又搭早車的疲倦感,便蒙頭大睡一場。

醒來沒多久,手術就結束了,還處在退麻藥恍惚狀態的媽媽不斷喊痛,喊著,沒有那麼痛過,以前開頸椎、開膝蓋、開眼睛、開乳房,都沒那麼痛過,護士越是熟練的說:「沒關係,只是小刀小傷口,等等再打一針止痛就好了」,她就越喊痛。因為她太能忍,一直以來都太能忍,好不容易將痛說出口的時候,周遭任何反應,都很容易成為細碎的刺,怎麼都寬慰不了心中長期忍耐出的凹陷。

而他近年來挨的那些左一刀右一刀,我都不在場,當下便怔在床沿,看著護士的淡定反襯他匱缺的呻吟,一句安慰也說不出來,只能不時伸出手去蹭她的額頭,與鬢邊的散髮。

爸爸的緊繃在手術完成後就鬆脫了,依然皺著眉,對媽媽的痛沈默不語,信手拿遙控開電視,接著兩人又要吵起來。我有了面對這一切的力氣,當機立斷喊停,讓爸爸回家。

一整個晚上,再半個白天,打了止痛,進了食,逐漸恢復體力的媽媽,數度對我說唱俱佳滔滔不絕,這一大段時間內我聽不進去、會引起刺與憤怒的所有話題,這回幾乎都收納了——在抽離如海底的醫院,體內生出了足以收納傷口的空間。而疾病拓出了緩慢時間,讓體貼與感性慢慢醞釀、好好發展,發展為縝密貼心的回應與小動作,引起笑,引起和好,也數度吵起嘴來。

因而在許多過於感性,或又瀕臨憤怒時守住防線、忍住眼淚,適時離開對話,去走路,買粥,買布丁,坐在路邊放空吃完一碗綠豆湯,感到心緒平穩,脆弱逐漸沈積,直爽的東北季風撲面而來,腳步邁得緩而大,告訴自己再韌一點、再綿長一些,慢慢做回女兒,做回那對心靈相通的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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